他们又处于弱势的一方,并未做什么天怒人怨、欺压良民的恶事。从人群中走着,沿路百姓都不忍细看。 江知与垂眸,在想破局之法。 理论上来说,只要他们死不认罪,就能撑到农庄那头有反应。 徐诚是个机灵人,也有领导能力,哪怕人数少,能带来一批枫江百姓为他们求情,再去本地书院、县学请人,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也能叫来。 人事已尽,天命尤可改。 当官的都傲慢,他们能顶着压力,硬着头皮压下百姓的声音,却堵不住书生的嘴巴。 这头缓缓,难关就过了。 可他不知道百姓们会不会来,也不知道书生们愿不愿意仗义执言。 他还怕爹爹撑不住。 宋明晖冲他摇摇头:“没事。” 回家初听闻消息,他也给熟悉的卫所递了信。 多年交情,换人来一趟,不是问题。 各地卫所职责不同,但顶着锦衣卫的名头,是个官都怕三分。不严刑逼供,此次难关,也算过了。 前方闹哄哄,一阵喧闹。 父子俩同时抬头,看见南北两街陆续有人走出,朝他们走来。 一边是徐诚带着枫江百姓,一边是谢星珩带着县内书生们。 徐诚过来,情有可原。 谢星珩怎么来了?他不是上京赶考去了吗? 江知与手心握紧,带动未愈合的伤口,疼得他“嘶”一声。 宋明晖同样看见了谢星珩,眼露欣慰之色。 这几个月里,唯独招婿这件事,办得实在不错。 谢星珩刚到府城,就直奔医馆,重金之下,郎中答应出诊。 他等不及,转头去镖局,拿了信物,让镖局的人送郎中过来,他借了马,昼夜不停,在今晨抵达丰州。 很巧,刚好在城外看见官兵进城。 他就近花钱请人去农庄,通知徐诚。 随便叫个人去,话不能说太直接,全看徐诚有没有脑子,能不能听懂。 他则满城敲门,找了一堆书生,连退休的老院长都给他从家里扒拉出来了。 人命关天,哪讲什么尊老爱幼! 他跑得急,拜访的人多,后边书生也帮忙,多头行动,这才赶上了。 街头碰面,他看见江家父子都安然无恙,心口大石才落了地。 谢星珩换上了秀才襕衫,秀才的功名低,可他马上就能考乡试,若顺利,来年就能考进士。 最快明年封官,他比后宅的夫郎有话语权。 对待一个要上门抄家的官员,他满肚子火。权势是把刀,威吓吓压头上,他不得不低头。 “学生拜见上官,我是江家赘婿谢星珩,敢问我家出了什么事?我夫郎和我岳父,触犯了哪条律法?” 沈观眉眼压怒,给他牵马的小兵高声厉喝,复述了罪名。 谢星珩目移,看常知县悠哉跟随,心中有数了。 “官商勾结,可有实证?鱼肉百姓,可有人证?为恶一方,可有事例?贪墨赈灾款项,可有数额?” 这些问题,他没指望沈观能回答。 现实是,权势高者,不会给人耍嘴炮的时间。 他问完这一段,沈观就已经怒意难言。 “本官正要审问,你是江家婿,那便一并押走。” 书生们为道义跟来,开口前,却都谨慎。 见谢星珩连问三个,什么证据都没有,官府连他都想抓,不由皱眉。 而挤在另一条街的枫江百姓们,陆续出声了。 “他们没有欺压我们,他们给我们房子住,给我们饭吃,给我们活干,还给我们发工钱!” “我们病了都有郎中治,有药喝!” “东家说了,秋冬之前,还要给我们盖房子的!” “你们抓他们做什么?你们不是来赈灾的吗?为什么不管我们?” “他们都是好人啊!” “求求官爷明察!” …… 见官就跪,遭灾过的百姓乌泱泱跪一地。 他们话语朴素,一桩桩数下来,都是江家待他们怎么好。 场面一度很是混乱,有官兵上前来抓谢星珩,他被一堆百姓挡在身后。 中间隔着民众,大白天的,烈日昭昭,顶着赈灾名义过来的官兵,不敢强硬,几次推搡,丰州的百姓也跟着嚷嚷。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钦差大人连一粒米都没有带来”,枫江百姓的心理防线都崩了。 说好的,朝廷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子民,可救他们于水火的,不是朝廷,是丰州的百姓。 他们刚刚安定,朝廷的人来了,来绑杀他们的恩人。来让他们无家可归,无衣可穿,无饭可吃。 民变将起,沈观脸色难看。 他的卫兵都不够用,手拿兵刃,不敢横刀相向。 谢星珩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铜锣,用根木槌重力敲打。 锣声响亮,在街道上荡出回音。 谢星珩趁着这一瞬的安静,抢着话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大家别激动,我们好好说。” 书生里,最德高望重的退休院长朱老先生往前踏步。 县学属于官学,他在县学当过院长,职位虽低,也算官场退下来的,对沈观执同辈礼。 他问:“我朝律法,可有斩贪臣贼子于街头而不问审的先例?” 没有。 “我朝律法,可有罔顾百姓民意,毫无罪证,就将有功之人以罪论处,不给他们将功抵过的先例?” 没有。 “我朝律法,可有救百姓百人,封‘勇士’,救百姓千人,可得封赏,加官进爵的先例?” 有。 适用于边关战场,从敌军手里救下我朝百姓,可越级加封。 后来有心术不正之人,故意把百姓送到危险地界,再去救援,弄得边关十镇九空,才被取缔。 但这个事例正好说明,圣上对救助百姓的有功之人,是持赞赏态度的。 谢星珩及时过来递台阶,免得沈观冲冠一怒,当街砍人。 他说:“同为大启子民,我们守望相助,在县官的领导之下,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万众一心,帮着枫江百姓把日子过起来了。红榜贴着,账目明细有目共睹,全县监督,上官若有疑虑,随时可以查账。” 他躬身作揖,再起身,指指周边的民众。 “这些都是枫江百姓,若说鱼肉百姓,压榨百姓,他们最有话语权,他们在农庄过的什么日子,大人也可随便问。” 最后:“江家的根子在丰州县,丰州百姓都知道,江家虽有几间铺面,却是靠着一家镖局养着,走镖时带些外地货回来,有些货品多,单开了铺子,比如脂粉铺子。有些货少,就合做一家卖,也就是我家最大的铺面,杂货铺子。江家是没有自家手艺的,又何来压榨百姓务工一说?开荒吗?还是盖房子?” 开荒的地,也有一部分拿来盖棚屋了,枫江百姓正住着。 他们是务工,可他们是为了自己。他们还拿了工钱。 谢星珩注意着沈观的态度,见他情绪波动平稳,才继续道:“前阵子,手头的活都做完了,我们去请示了常知县,他让我们再给百姓找点活干,先把日子过下去,阮师爷还来做了见证——” 谢星珩说着话,目光四巡,一是安抚身边百姓,二是找人。 他先看见了人群中的李玉阳,再是看见了挤在墙角,想要跑的老李头。 台阶来了。 谢星珩话锋一转:“正如我说的那样,江家是没有手艺的,正巧今年,我岳父得来个榨油的法子,也没别的活,就找人试着榨油,大家都是生手,出油率很低,百姓们都知道,榨出来的油,都不够油料的钱,还得开工钱呢。不知这点营生,怎么就让人恨上了,给我家泼这么大一盆脏水。” 江李两家积怨已久,正赶上捐款风波的好时候,李家油坊好生红火。 他家名头本来就大,先前还在江府门口指证。 有围观的百姓立马说:“李家的,李家的刚才还说江家就是贪墨,就是鱼肉百姓!” 理由很巧,是他们出钱,百姓出力,江家得好。 这不是嫉妒是什么? 沈观面色铁青,这个台阶,他不想接。 热闹一茬接一茬。 沈观正思索,远处有几个男人骑马过来。 为首的穿着一身猩红织金曳撒,上面绣有麒麟纹样。 一看服侍,沈观就赶忙去迎。 突然来人,多生变故,谢星珩皱起眉头,往官兵中间看。 江知与正在问宋明晖:“爹爹,你的信?” 宋明晖眉头蹙着,“应该不是。” 麒麟纹样,四五品的官员才能穿。 县里的卫所,没有这个品级的人。 他俩的神色,被谢星珩尽收眼底,思绪急转,继续想破局之法。 人群中,原本站百姓前面,跟着百姓一块儿哐哐跪的徐诚,看见为首的男人,吓得腿脚发软,他不敢起来,原地爬了好一段路,扯谢星珩的裤腿。 谢星珩蹲下。 只听徐诚说:“他就是那个山匪头子,我散财的一千五百两被他拿去了!” 谢星珩:“……” 真有你的。 贼给官拜年,孝到家了。 徐诚弱弱补充:“他还看见了金腰带……” 谢星珩:“……” 散财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证明江家没有贪墨,再利用舆论压力,能把坏事圆回来。 家产正好落在了官爷手里,处境就难说了。 谢星珩侧目,看徐诚诚惶诚恐的样子,不敢奢望他跟这位官爷有交情,只问:“他为人正直吗?” 说到这个,徐诚能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可他希望林庚是个正直人,这关乎着江家的安危。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有撕票的习惯,应该是个不爱血腥的人。” 谢星珩望着那头,用他浅薄的辨别唇语的技能,看新来的官爷,在跟沈观说什么。 林庚过来,是让沈观见好就收的。 他对江家没什么感情,他为圣上办事,奉皇命,出来外地,可先决策,再禀报。 “今年各地灾祸多,沈大人在户部当差,理应知晓。朝野非议,矛头直指君父。如今出了个赈灾典范,别说你没从他们家搜出罪证,就是有,看在百姓未受欺压的份上,你都得把事儿圆了。 “是典范,就不可出钱出力还被人陷害。这般作为,举国上下,谁敢效仿?天灾人祸当前,全靠朝廷,又能救几个?” 沈观战兢兢听着:“那我放人?” 林庚摇头。 现在放人,朝廷的颜面何在? “君父仁德,不会错罚有功之人。” 沈观明悟。 不放人,要查。 查几天,再还人清白。 他另找领罚的人,给“功臣”压惊,以息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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