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人在的时候,倒是可以叫我‘教主’,但现在四下无人,你只管叫我名字就是了。”姜慈随口提了一句,又想了想,“也好,我遣人配合你的行动,你只管去做。” 姜慈的语气之中,似乎全然没有在乎,姜晞若是任务失败要怎么办——姜慈对他的信任,已完全超越了这世上所有的人。 姜晞垂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生疏地回应: “我……必不叫你失望……姜慈。” 窗外一缕缕阳光柔和而温暖地隔着纤薄透光的窗纸洒入室内,洒在姜慈半边身子上,乌黑的长发被染得略微发光,尚且带着一丝水汽的发梢湿润地拂在姜晞脸颊,抱紧在怀中的身体带着温暖的感觉。 姜慈似是很享受此刻,安静无言地闭着眼,唇角浮现笑意。 姜晞则垂着眼,心中平静地盘算,自己还要这样几次,才能让姜慈彻底打消将他锁在身边,永远不要踏出去半步的想法。 ——只有姜晞不断地接受困难的任务,再努力地完成,才能让姜慈逐渐习惯姜晞需要时不时离开他的事实,才能杜绝前些日子里,被姜慈不带食水地丢入暗屋中的可能。 姜晞已不再想只做姜慈身边一条忠犬。 他想要逐渐加深自己与圣教核心人物的联系,获得圣教中人的认可,逐渐成为真正意义上,姜慈的“心腹左右手”。 那黑暗中煎熬至极的等待,犹如实质的噩梦,死死纠缠着姜晞。 上一回,姜晞努力地熬了过去,回想起了曾经忘却的一切;但若有下一回,姜晞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熬过去……也许他会发疯,也许他会死。 同样的痛苦,他不想再尝第二次。 说做就做,姜慈与姜晞谈妥了计划的预备,迅速开始筹谋。 与此同时,武林大会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从清晨开始,直到黄昏,每次从箱子中抓取两枚竹片,抓取到的两人便开始对战,若其中有人未到,便算作敌方胜,若两方都未到,便算作两方齐败,都不录用,若一方主动投降,便算另一方胜。 姜慈特地叫人连夜赶制了一处高台,远望演舞台,便于高高在上地欣赏武林中人彼此战斗格杀。 虽然李不屈声称不允许人在武器上涂抹毒药,更不允许对人下杀手,但圣教中人向来会钻空子,不涂毒药,就涂麻药、迷药;不下杀手,就废武功、让对手残疾。 这的确没有违背李不屈的规则,因而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刀剑无眼,受伤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想切磋,不愿意受伤?怎么不回家躺在床上,叫人给他喂饭吃? 有了圣教做榜样,其余人也有学有样,演舞台上的景色一次比一次凄惨可怕,若不优胜,便一定会受伤、残疾、丹田破碎,周遭的医馆生意火热,连圣教中的林神医也忍不住凑热闹,贴上人皮面具冲到一线干活去了。 众人闹哄哄地围在演武台周围,时不时对台上之人欢呼叫好,抑或嘘声连连。 江湖散人之中,年纪二十五以下,十六岁以上的倒是不多,就算有,也多是武功不济之辈,倒是各大名门正派,年轻有为的弟子比比皆是,不过两天,第一轮比武之中,留下的便多是大派子弟了。 这段时间之内,姜晞的竹牌一直没有被人摸到,直到两日之后,黄昏时分,记录人将手伸进越来越轻的箱子,抓出了最后剩余的一枚竹牌,上方记录的正是姜晞。 “姜晞,年二十,面白无须,个高体健,皮无斑点——轮空第一轮,直上二轮!” 姜慈坐在刚刚建好的高台上,四周同样是清风吹拂,朦胧不可见人的薄纱帷幔,闻言点点头,锐评道:“看来这群废物得了我的好处,还是干了活儿的。” 姜晞看了姜慈一眼:“教主,我们今晚开始么?” 姜慈的笑容中多了些许饶有兴致的恶意:“自然,今晚就开始,让我们的李盟主好好享受一下,藏着掖着不肯说出口的真话,会让他失去什么。” …… 夜凉如水。 姜晞从容地在一个个屋顶之间飞跃,脚步轻盈如鸟雀,甚至无法溅起些许灰尘。 他一点点靠近博安城正中坐落着的巨大宅邸,门口的匾额上铁钩银划着两个字——“李宅”。 此处正是李不屈的宅邸。 里面不但居住着各派掌门高人,还居住着李不屈的一家老小,更有家仆侍从弟子百千,虽然没有奢华的装饰与美丽的假山池塘花朵作为修饰,却实在是一处格外恢宏而威严的地界。 姜晞的气息降落到最低,连心跳也变得微不可查。 他悄无声息地顺着李宅绕圈,躲过几处巡逻的守卫,避开姜慈给他的李不屈所在的位置,摸到了一处亮着灯的小楼前。 小楼周围种植大量竹子,形成一片竹林,绿意婆娑,竹叶沙沙,月影之下格外静谧美好。 姜晞在脑海中确定了地址,正是李不屈的女儿李昭雪所居住的地方,便没有半点声音地轻轻伏在屋檐上,竖起耳朵,聆听下方的风吹草动。 屋子里有两个人,都没有睡,一个是孩子,一个是大人。 大人是李不屈的女儿,李昭雪;孩子则是李昭雪与李不屈的弟子江阔的儿子,名叫李玉宸。 李玉宸声音稚嫩,带有迟疑:“娘,爹刚刚来了,您为什么又叫他走?为什么不叫爹来屋子里休息?是不是因为孩儿在,所以娘不方便叫爹进来?如果真是如此,孩儿可以去跟外公住——” “不可!”李昭雪陡然急言令色地打断了李玉宸的话,“我不是说了,我与江阔的事情你不要关心,你也不准去亲近李不屈?你为什么不听娘的话,是想气死娘吗?!” 李玉宸慌忙道:“孩儿不敢!孩儿再也不去见外公了,娘,你不要哭了……” 片刻沉默之后,李昭雪淡淡道:“如果你以后再去私底下见李不屈,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要认我这个母亲!听懂了吗?” 李玉宸带着哭腔道:“是,我知道了,娘,您别不要孩儿!” 李昭雪叹息一声:“娘都是为了你好,等你日后……就懂了。别哭了,傻孩子,来擦擦脸。娘先前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豌豆黄,快去吃吧,还热着呢。” “日后”的几个字,被李昭雪含混地带了过去,难以听清。 李玉宸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娘也早点歇息,孩儿明日早起练武时再来给娘请安。” 李昭雪温柔地说:“好。去吧,娘的乖宸儿。” 等李玉宸离开小楼,李昭雪脱下外衫,走到案几边,关上窗户,向门口的烛火吹了口气。 在吹灭烛火的一瞬间,屋子的光晃动了一秒,紧跟着,一条仿佛幽鬼般的影子,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李昭雪的身侧,快若雷霆地点中了她身上几个穴道。 李昭雪花容失色,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感到身子陡然实重,竟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拦腰抱起,放在了床榻之中,手掌冰冷的触感,穿透了衣物的隔阂,深入骨髓的冷意渗入肌理。 她婀娜而柔软的身子细细颤抖着,堆云般乌黑的秀发散发出一股清淡的香气,雪白的桃心脸,眉眼精致至极,无论容貌抑或身材,都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因蹙着眉,紧闭着眼,泪珠悬在睫毛之上,犹如如风雨中一株脆弱而美丽的鲜花。 姜晞原先只以为周娇娥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没想到此刻竟见到了李昭雪这样藏在深闺之中,在外没有半点名声的绝代佳人。 她的容貌绝不逊色于周娇娥,比起刀锋般浓艳的妩媚,没有武功,也不会内力,只以写话本子为生的李昭雪,仿佛是海外仙山的一株雪莲,沉静温柔,恍如梦中谪仙。 惊慌之中,李昭雪只能勉强发出极为细弱的声音: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第58章 ——她在恐惧。 姜晞心想, 如果此刻他装作一副急色的模样,故意假装作势欺侮她几下,李昭雪便会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秘密全部倾吐出来, 只求不被玷污。 如果是原先的他,说不定会故意做出这样的事情,好方便直接了当地拿到情报。 但此刻,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燕渡的脸,在燕渡身受重伤、病危垂死之际, 依然坚持用正当的言语请求他人的帮助,绝不肯用自己的武力胁迫他人,更不愿用卑鄙的手段针对无辜之人达成目的。 这样的做法实在效率太低, 又后患无穷……姜晞想着,轻轻抽出手, 略微倒退半步,远离了一点啜泣恐惧的李昭雪,低声道:“……别怕,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李昭雪的恐惧如雾气般蔓延,紧闭的眼皮下不断渗出蜿蜒泪水,等点穴她的男人退去一些, 她心中的仓惶才略略缓解,又听了这番话,心虽然仍是吊着,却多少冷静了一些,啜泣道: “我知道的事情很少, 如果你是为了李不屈而来找我的, 那你便找错人了!” 她的音调依然颤抖而恐惧,但话语却不那么客气, 想必是从小到大如此说话惯了,因而已不觉得自己的话语其实对人很不客气,很容易引人生气。 好在李昭雪面对的是更没脾气、完全不介意这点的姜晞。 姜晞用内力略微挤压声带,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道:“你还没有听我的问题,就说自己不知道了?” 李昭雪又轻轻抽泣起来,片刻之后,才喘匀了气,语气中的恐惧消散些许,取而代之的是略带嗔怪,有些委屈的腔调,好像已经逐渐不再害怕站在不远处的姜晞: “我这辈子没有踏出过李宅,李不屈也从不告诉我任何他身边的事情,十八岁之前,我一直呆在这栋小楼里,甚至不被允许踏出竹林半步。如果你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你真的打错主意了!” 姜晞突然想起,李昭雪便是《李大侠连斩四天王》的作者,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又是怎么写出话本子来的? “你说谎。”姜晞的声音已刻意带上了冷酷之意,他用力抽出一截刀刃,使刀刃摩擦发出了森冷的轻鸣,以做威慑,“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可以写出来?” 李昭雪啜泣的声音一顿,陡然睁开眼,惊讶道:“你、你看过我写的话本子?” 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黑暗之中,唯有一个冷漠的修长身影,隐藏在帷帐之外。 窗缝里透进一抹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苍白如玉石的指尖,将那一小截抽出的刀刃映照出一点寒冷的锐光,整个人仿佛一抹从地狱而来的幽魂,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仇恨与绝望,试图报复所有活着的人。 李昭雪已看得痴了,她的脑海中涌出无数灵感,仿佛亲眼目睹了《聊斋》中的鬼魂小谢,一时之间,惊喜居然一下子盖住了隐隐的惊惧。 “小谢,小谢……是你吗,小谢?”李昭雪用轻柔的声音呼唤姜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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