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杀敌毫不手软的谢大将军倒在塌前涕泗横流的滑稽模样,柳闲语调嘲讽,可想着十九年前的秋,他的心竟柔软了些。 谢镇南也哭,谢玉折也哭,哈。 他缓和了脸色:“后来我去将军府,看你爹娘逗你玩,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其实也挺好。” 夫妻比翼连枝、好友常登家门,肯定比后来鳏夫弃子出征、佞臣不告而别好得多。 想到了另一件事,柳闲津津有味道:“你以前差点姓沈。” 谢玉折抬头时露出通红的眼眶,里面蓄满了没掉下来的泪:“为什么?” 看着这张脸,柳闲终于想起那个熟悉的笑是谁的了——正是沈素商。她把她弯月一样的笑容带给了谢玉折,柳闲曾和她很熟识。 他哈哈一笑:“我不告诉你。” 谢玉折差点改名叫沈玉折。 某日他惯例去御书房见皇帝,却看见谢镇南恭敬地跪在地上,头用力顶在湿冷的大理石板上,像是在乞求什么。 从御书房出来后,谢镇南头顶着一个大包。说话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明白了,改姓又有什么用呢?用一个姓来怀念一个人,有用吗?” 身穿重铠的糙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阿商已经不在了啊!” 而后他又赶紧拿出手帕擦干净了脸:“我不能哭,你会嫌弃我的。” 朝空荡荡的屋子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问:“阿商,是吗?” 柳闲从旁边飘过,这才明白,他是在求皇帝允许让谢玉折改姓沈。 他惊叹于谢将军的直白与胆量,这件事就算不问沈高峯,也该知道改不了。 或许谢镇南也知道吧。 谢家本就手握军权,先夫人又有层长公主的身份,要是谢玉折是女儿身,或许此事还可商量;可他是男儿身,现在敢改皇姓,以后说不定就敢翻皇天。 将军之子,怎么可以姓沈? 世代从军的铁面谢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大情种? 眼见着谢镇南一天天疯魔,不死不休地扎在军营里,屡屡破敌,风头盛到了让人忌惮的程度,彼时的他扼腕叹息。 不过,其实后来他提出要代养小公子的时候,也是知道沈高峯不会允许的,不过于他而言对他的看法并不重要。 因为无论如何最终陛下还是答应了,即使是因为他使了一点不光彩的小手段。毕竟他浮萍一个,无牵无挂,没有谢府那一大家子,就不用考虑自己心意之外的事情。 虽然那时他不记得自己是个仙,但也足够狂妄,不过是得罪个皇帝而已。 柳闲瘪瘪嘴说:“谢玉折,明天你请我去吃甜丸子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吹得他的鼻头酸了酸,他连忙抬头,远远地看着天上弯弯的月亮。 谢玉折揉了揉眼睛,明明很难过,却还是不解地问他:“你不是喜欢酸甜味的零嘴,不喜欢只尝甜味吗?” 他还记得柳闲曾经的喜好,他一直嫌弃只有甜味的东西太腻。 “嗯,但我想带你去吃呀。”柳闲低下头,朝他盈盈一笑,“沈将军说她怀你的时候,经常一边吃这甜丸子,一边和你爹念叨你。她还说,以后如果你想起她,就去上京东街的张记点心铺,坐在最右边靠近街道的那张桌子上,吃一份甜丸子。” “而且我家乡的人研究过,吃甜的会让人很开心,你们小孩应该都很喜欢吧。” 他这样慢悠悠地说着,可谢玉折已经没了回应,他支开一看,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小孩呼吸平稳,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哎,明明他才是最惨的,这辈子都逃不过哄孩子的命。 今日勉强纵容你一回吧。 柳闲垂下眸,细细端详着谢玉折那双和他母亲肖似的眼睛,用拇指轻拂去了他眼角的泪痕。而后他抬头望月,右手撑在身后,突然想起那日沈素商不戴珠钗,披头散发地跑到国师府时的模样。 府内无人,大门不开。 她的脚步急促而狼狈,垂地的衣摆拖在泥里,满身的泥水,跌跌撞撞见到他时,双腿已经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那个夜晚,才他佩服沈素商的根源。 你的生辰,我何止送你两袖清风。柳闲停了为人助眠的法术,缓慢咽下涌上喉咙的血,自嘲地笑了笑。 月色正好,他搂着怀里沉睡的谢玉折,看了一整夜的雪。 水落无声,凝结成冰。
第044章 梁上君子 谢玉折昨天突逢巨变, 心情震荡,胀鼓鼓的大脑痛得就要裂开,明明一点睡意都没有, 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他已经好端端地躺在温暖的床上, 除了心情仍然沉郁,他已经身舒气顺,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一觉了。 他抬起左手朝脸上晃了晃,那两根手指被老虎钳夹得粉碎,软趴趴地随着动作晃荡,一点力都使不上。 他十七岁,已经是半个残废了。 可是他忘了!他刚拜的师尊是谁? 那是天底下最硬的背景,他如今可是天底下背景最硬的人。 “醒了?”他一偏头就看到柳闲在给自己的眼绸打结。 谢玉折突然意识到, 他竟然在上仙的居所里睡了一晚。 不仅如此,身上似乎还有他怀抱的余温,昨夜柳闲为了安慰他,给他讲了母亲的故事。 任谁都知道这是天大的殊荣,可谢玉折却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大碗酸梅。 他不希望这是“殊荣”。 昨晚他像被人下咒了一样,睡得很死,此时刚醒, 刚接二连三遭逢重创的脑子极度不清醒,做什么都只能依照着本能, 只能迷茫又朦胧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柳闲。 上一次他被救下时也是这样,柳闲就坐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一直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闻言,他落寞地搓了搓藏在被子里的完好的右手:“哥哥……师尊, 昨日多谢您。” “……你这称呼。”柳闲抽了抽嘴角:“没睡醒就继续躺着,我要走了。” “走?” 看着刚才还病恹恹的谢玉折猛地从被子里跳出来,宽大的里衣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露出大片其下精实的肌肉,柳闲挑着眉看了一眼,摇摇头,叹口气。 真是世风日下,民风不古,没眼看啊,没眼看。 而后他又挑眉看了一眼,觉得这人的身材……蛮不错。 谢玉折还在因为柳闲要离开而紧张,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促狭的神色,他迅速跑到柳闲身边,生怕他跑了似的紧紧地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他抬眸看着柳闲,瞳孔因慌张微微颤动,像受了惊的小动物,半点不敢让亲近的人离开。 这哪是什么骁勇冷面的小将军?分明就是个我见犹怜的小白花。柳闲觉得好奇怪,要不是谢玉折身上还有初识那天他下的追踪咒的痕迹,他都要怀疑这人被掉包了。 谢玉折后知后觉自己大大敞开的衣领,刚想捂住,柳闲修长白皙的手指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笑着为他整理好了衣襟: “别着急。水云身很冷,你内伤未愈,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好。” 谢玉折松了一口气。胸膛上传来阵阵痒意,是柳闲的手指划过,他只能呆滞地点点头,听柳闲补充道: “不会消失的。” 那声音温柔又蛊惑,梅香近在咫尺,谢玉折的头更昏了,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急了几分:“多谢师尊,我……” 而柳闲已经背过身,推开房门,院子里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说:“我去找顾长明要个宝贝给你治手。” 顾长明,天不生宗主,修为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在上仙避世不出——实际上是被囚深山后,他就是上修界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人。 谢玉折被这光刺得眼睛一疼,他滚了滚喉结问:“可是,他会给吗?” 柳闲理直气壮地答:“当然不会。” “那要怎么才能拿到?……抢?” “我是个君子。” 谢玉折有些诧异,难道还有君子手段能让仇人心甘情愿交出法宝的吗? 只见柳闲一本正经地转了转手腕,回过头对他眨了眨眼:“梁上君子也是君子,我去偷过来,等着我哦,爱徒。” 谢玉折:“……” 柳闲已经走出去了半步,他突然遥遥问道:“师尊,那日明珠前辈说杨仙君的剑术是您教的,真的吗?” 柳闲驻足想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是在问什么,随口答了声“是”。 谢玉折无言地立在原地,没再开口。 也是那一日,柳闲对他说,他从不做梦。可他后来分明听见了,他在梦里开怀地笑着,梦里有杨徵舟、有周在颐、还有个十七。可自柳闲说他越狱后的几乎每一天,他们都在一起,从未遇到过“十七”。 这个人,即使长久不见,也会入他的梦吗? 柳闲活得太长,遇到太多人,早就不是一颗亟待挖掘的明珠了。 或许他对他做过的事情早有别人对他做过,他和他没有做过的事情也早有别人陪他经历过。他是他的师尊,他也可以是别人的师尊;父亲要他为柳闲挡刀,但或许早有人为他挡过刀,甚至有人为他而死,他也为别人受过伤。 柳闲于他唯一无二,他于柳闲普通至极,他遇见他太晚了。 谢玉折发现自己心里生了几根附满怨恨的尖刺。他竟怨自己生得太晚,怨柳闲总是用一团雾将自己罩住,从不让他窥见内里半分。 谢玉折盯着柳闲瘦削如月的背影,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浑然不觉断指的伤痛。 虽然看不到柳闲的眼神,但多数时候他都能感受到,柳闲对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真情实感,而是经验。 他只是用经验判断出这种行为能够快速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他的根本里缺乏了理解这些的东西。 柳闲是个熟透了的长生之人,能轻而易举看破他所有手段,并且轻松地运用过去的经验来应付他。而现在的他太弱小,连做的饭都难以下咽,掀不起半分风浪,只能安分地躺在床上,争取不做他的累赘。 谢玉折的心比他的断指还要无力。 其实,他非常想回家见父亲,但柳闲没开口,他就不能擅自离开,直觉告诉他,柳闲不愿提起这件事。 在谢玉折十二岁前的人生中,前四年还没记事,后八年跟着国师,是缺失了“爹”这个词的。 之后的五年在军营,在与久别重逢的父亲熟悉成父子之前,就在严肃的军规下变成了将与兵,若非讨论如何用兵,他常常见不到大将军。 因此他与血亲之间的关联实在太少,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共处,爹又离开了。他相信父亲爱他,可也能感受到他每每见到自己的怅然,有时,他甚至觉得父亲不愿意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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