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有些尖细,说出这话时,又平静无波,诡异得很。 林瑶乍一听,想到太子东宫里古怪的人偶侍从和太子死前的惨叫,后背汗津津一片。 太监乘机附耳低声解释,民间有习俗,黑狗血是驱鬼除煞的大法宝。 林贵妃连连点头,叫人随意搜罗了一只小黑狗,一起带往稷山。 大梁历代皇帝都埋在帝陵山,按理来说,白瑜身为亡国之君,自然也是要埋在大梁帝陵里,仉河也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为表怜爱之心,他准备了大量陪葬品,都是一些奇珍异宝。 只不过真的运进帝陵的,寥寥无几。陪葬品被礼部层层私吞了,就连林贵妃,也暗中捞了一笔。 但这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仉河畏惧他这个天命不凡的儿子,从神秘仙人那里求来的五根木锥,钉死了白瑜,断绝他冤魂不散的可能。 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父亲。 他给白瑜的坟地,选在了稷山望山台下,按照宫内密道会进入他预备的地窖中,他将其预选为白瑜的陵墓,好让白瑜离他的母亲近一点。 可就在运送棺木的过程中,他们误入了木山结界,被满山妖魔鬼怪吓得屁滚尿流,随意把棺木往山坡下一扔,潦草地挖了个浅坑填起来。 黄土封坟,第一铲黄土覆盖在棺木上时,一道大刀从天而降,把提议抓黑狗的太监劈了两半,热血泼了林贵妃半身,她哇哇叫着,在护卫的拥护下到处乱逃。 来人是名勇猛老将。 发鬓苍苍,曾经七杀敌营,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后来被大梁老皇帝忌惮功高震主,强制乞骸骨安居去了。 这个老头是纯粹的保皇党,他虽然怨恨大梁皇帝过河拆桥,一开始是站在仉河一派,支持拥护新帝上位。 但后来看到小皇帝饥一顿饱一顿之后,他坚决拥护皇权,对仉河夺权篡位,另改国号,架空小皇帝的行径十分不满。 可惜,仉河发动了“濉河之事”,史书上记载为“剥爵之事”,纪录了三十名三品以上官员以贪污腐化罪名抄家灭族,凡太子党都血洗九族,杀得干干净净。 老头也在其中,但他事先收到了一封密信,上面写着“太子未死,速救”,他拼了一口气从尸山里爬出来,跟踪林贵妃的马车,果真找到了太子真正的棺木。 密保上“太子未死”的消息如果是真的,他石勇就是死,也要死得瞑目! 老骥伏枥,廉颇未老,老人发狠起来,几个着急忙慌的护卫不在话下,三下两刀被他砍死,只留了林贵妃一命。 就在他要动手砍贵妃时,林贵妃瞪大了眼睛,眼神发直地盯着他背后。 老人顿感毛骨悚立,他年轻上战场时,这种感觉常有——叫做“死亡”。 他急忙转头,可脑袋还没转过去,先“噗咚——”掉到了地上。 那个一开始就被他劈成两半的太监微笑着站在他身后,弯腰抱起他怒目圆瞪的头颅,亲热地拍了拍上面的泥土: “我会把你的事情告诉他的。” “一条有一点私心的好狗,小陛下会记你一辈子。” 林贵妃捂住嘴巴,花鬓散乱,目眦欲裂地看着太监脸上剥落的半张脸皮。 “哦呦,抱歉,脸掉了。”太监干脆撕掉脸皮,露出“鹤子”的模样,“娘娘见笑了。回去吧。” 林贵妃丝毫不敢动弹,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一动,就会像老将军一样脑袋落地。 “呵。” 见她吓得发傻,鹤子脸上的笑意更加温柔了: “回去吧。我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娘娘,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你清楚的吧?” 林贵妃使劲点头,钿头云篦甩得叮当作响。 “鹤子”勾唇一笑,老将军的头颅还在他臂弯里,粘稠的血珠子一滴滴坠落:“这样最好。” 白雾飘过,幻境再度改变。 随着幻境转变,发生的场景越来越多。 时间的流转也清晰可见,熟悉的景象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也越来越多,除了稷山众人、宫廷京都人士,修真界修士,甚至于还有牛承道等人。 他居然一直潜伏在他们身边! 他做的事情,有时候只是远远驻足,有时候四两拨千斤,明明只是一句话,却造成了巨大的后果,变成如今的场景。 骇人听闻,让人匪夷所思。 渐渐的,他们意识到,这些幻境并不来自于白玦,而是——李闻。 白玦嘲讽地笑出声,可他的声音里,更多的是悲怆:“他真的死了吗?” “死了……吧。”云无渡心里面五味杂陈。 他对“云雍”这个亲生父亲,感触并没有那么深。血缘关系,他从未拥有体验过,很难说有多么悲痛。 比起“云雍”,他更为“李闻”的死而悲伤——毕竟小时候他是李闻拉扯大的——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 但对白玦来说,鹤子之死,是真正的弑父吧。 幻境中又变了一个画面。 鹤伯正与云无渡在交谈,白玦昏迷在床,鹤伯的手轻轻搭在白玦肩上。 房间内临别的云无渡忽然记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小包包裹,放在桌上。 他低声道:“就不必提到我了。” “公子!” 鹤伯出声叫住他,神情在灯火下模糊不清,只看见双目跳动了灼灼火光两点,“何必如此。” 幻境中的云无渡沉默良久,说道:“从此音尘各悄然。再见自在江湖间。” 云无渡记得当初,鹤伯回了他一句。 他说的是什么? 幻境中的鹤伯嘴唇蠕动,说道:“人生大梦方觉醒,世事终究一场空。” 人生大梦方觉醒,世事终究一场空。 行匆匆,喜相逢,忧来思君别东城。 泪蒙蒙,暗飞声,恨不相逢未逢中。 西窗灯,梦不成,何时明月几时同。 河汉汤汤,执剑走四方,无非一念救苍生。 然而,他这一句话,并没有被当时的云无渡听见,推开房门,幻境刹那间消失,化作飞灰,最终飘飘荡荡,落在一朵桃花花蕊中。 桃花经历春去秋来,开花,结果,枯萎,凋敝,又在飞雪中盛放。 当它在此花开,白粉色的花海犹如云雾,如梦如幻,树下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从废弃的东宫阁楼走出来,站在树下,目不转睛看向了幻境之外的方向。 直直和云无渡、白玦对上了视线,勾唇笑了笑,招了招手。 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也知道在某个时间、某个空间,会有人站在这个角度回顾他的人生。 他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亲眼看到这一切的林寒正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从未产生过怀疑稷山师长的念头。 李闻师伯和师尊,对他来说,亦师亦长,他对他们的感情,远胜林天赐这个生父。 如今,看着幻境里,李闻做的那些事情,他一阵恍惚,总觉得是自己失心疯走火入魔了。 可那一幕幕,以及如今的世间情形,无不揭示着,这便是事实。 幻境渐渐消散,结界金光也开始淡化,再过一些时间,结界就会彻底消失。 林寒正心知是李闻师伯设下的法阵。 若非他所愿,就算把稷山山脉夷为平地,阙月峰结界也无人可破。 他神情复杂地瞥一眼头顶的修真者,对云无渡和白玦道:“一码归一码。师伯……他如何行事暂且不提,源光宗的事,你是逃不过去的。” “他们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讨公道。是因为你的源光宗,异军突起,占了太多好处。他们打算趁着你独木难支,源光宗还未发展壮大之前,将源光宗五马分尸,各自瓜分。” 说话间,鄂绒带领着泱泱修真者更进一步,御剑俯视: “云无渡。你与长风宗等的恩怨,早已勾销。我等亦无参与对你的赤牙山围剿,毫无恩怨。 今日,只需你后退一步,不再插手此事,我保证,修真界再无魔修云无渡的记载,有的,只有庇符长老之徒,清风明月般的云屿道长。” 云无渡回过头。 只看见白玦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直勾勾看着他,脸色苍白,唇角沾血,艳得出彩。 云无渡的心跳砰砰快了两瞬。 他……他说不上来白玦的眼神。 很像当初玉无影看他的眼神,黑漆漆的眼底跳着幽幽的火光,悲凉,隐忍,仇恨,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仿佛他们之间的三步,宛如天堑。 头顶落下一声惊雷,鄂绒见他们一动不动,道:“既然如此,休怪我们无情!列阵!” 林寒正蹙眉:“诸位,坐下来慢慢谈吧。” “天秤道长!你们稷山也要和我们修真界作对吗?” 稷山掌门沉声唤道:“天衍。” 稷山其他长老也摇头叹息:“天衍,你是大师兄,做个好榜样,不要让你师尊失望。” 攀附着京都慈宁宗宗主的林天赐亦是发怒:“寒正!我儿!还不速速归来!” 林寒正冷着脸,面上不显,走向白玦的脚步却已迟缓下来。 场上无声。 忽然响起了白玦幽幽的声音:“阿云弟弟。” 云无渡猛地打了个寒战。 白玦忽然笑了一声:“你可知道,你重生一世,不止他的功劳,还有我出的一份力气。” 云无渡神情古怪。 “我确实不知道你的身份,但不妨碍我想找一个替死鬼。” 白玦慢慢往前走,他的速度很慢,深受重伤,又被阙月峰莫名的功法抑制,他和受伤的常人无差。 他掠过云无渡,走到山崖边,狂风猎猎吹大他的衣袍。 “我怨恨你。明明是一介孤儿,何德何能被她抚养长大,又取名为【屿】?她不要亲生的孩子,却怜爱一个孤儿,我想不通,所以来恨你。” 他的语气很平淡。 “你死一次,我不过瘾。所以我要你再活一次,让她亲眼看着,她养大的好孩子如何变成恶鬼,如何千夫所指!” 他猛地沉默片刻,高空中的御剑蠢蠢欲动,组成了大阵。 血红色的大阵天罗地网地覆盖下来,只等结界彻底消失,就要击杀下面的人。 “你现在在讲什么?”云无渡不奈地皱眉,有些生气。 “恨我吧。”白玦抬手抹了一把脸,露出玉无影的笑,“我和他,更像父子,一样畜生。” “你……”云无渡哑口,眼看着天上大阵逼下来,他上前就要拉住白玦。 白玦一掌拍在云无渡肩上,两人的距离猝然拉开,林寒正急忙飞身接住云无渡。 云无渡震惊地看向白玦。 结界消失,血光从天而降,笼罩了白玦的脸。 他勾起一抹笑:“瞧好了梓潼,我玉无影,一人做事一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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