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渡站在镇子上,抬头望向山峰,那里,曾经有一座炼丹炉,几年前的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失控的。 然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恩怨,也随着那些人死去而一笔勾销。 “嘿咻!嘿咻!” 一道敲锣打鼓,锣鼓喧天的声音近了,一条金龙风风火火地涌进来,人群瞬间挤满小巷。 和以前在昆山镇遇到的一样,是双游街。 和上一次相比,金龙和金轿子大摇大摆冲在最前面,舞得龙飞凤舞、栩栩如生 而黑龙,体型缩小了许多,扛龙的人也一脸敷衍,时不时上下起伏,而黑轿子里,终于坐上了人像。 云无渡定睛一看,里面的黑木人像五官分明是漳河的样子,刻得栩栩如生,眉眼耷拉着,一副丧气模样。 舞金龙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和黑龙缠斗起来,不出一刻钟,黑龙和黑轿子都被踢翻在地,人人过去都踩一脚,然后扛着金龙跨过去,摇头摆尾地往山谷里去了。 黑龙如此被对待,队伍却不见生气,反而一片喝彩。 这和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云无渡拉低斗笠,凑到一个中年大汉身边,低声问:“这是怎么个说法?” 大汉喜滋滋:“黑龙贼子输了呗。” 云无渡道:“我上次来,似乎不是这样的。” “哦,外地的?”大汉哈哈大笑,“不光你不知道,这金龙啊,是当今圣上,这黑龙啊,就是作奸犯科的小人,邪不胜正,这不,我们金龙赢了。” “另一个村子呢?” 云无渡记得当初这片山里有三个村庄,昆山镇夹在中间,分开了两个针锋相对的村子。 大汉轻描淡写:“死了呗。” “……” “也算我们有良心,这山是风水宝地,龙殡归天的灵山,谁埋谁万世太平,也只有皇帝才配埋进来,我们愿意扛着它过来,应该很是有孝了。” 经他一提醒,云无渡这才猛地想起来,当初这个村庄的名字似乎就是青冢村——这不就是守陵村吗? 巡山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云无渡跟着队伍进了青冢村,比起上一次前来,整个村子紧绷的气氛不同,如今男女老少,喜笑颜开,和普通镇子也没有差别。 云无渡和舞龙队伍分别,站在街上半晌,打量着青冢村的情况,并无发现不妥的地方,卖胭脂的、卖菜的、卖猪肉的,应有尽有,喧哗热闹。 挑担的货郎从他身边经过,还有屠夫提着半扇猪肉,血腥味飘出半条街远。 云无渡注视着那个屠夫湿了半个身子的血,收回视线,往街上的一家客栈走去。 屠夫把半扇猪肉往卖家摊位一扔,拿了钱,低着头,快步拐过街口,推开一扇宅门,闪进院子,又猛地关上门,脱掉了身上的血衣。 他靠在墙上,心如攉鼓:“师兄怎么会来这里……” “端儿,外面是谁?”屋里传来母亲担忧的文化。 “什么?”仉端猛地回过神,目光仓促地挪开,跑进屋里,把支撑窗户的木根收下来,关上了窗,“雨刚停住,我回来看一看你们。” 李玉疏看着他,怜惜地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水:“累坏了吧?” “还行,小菜一碟,我以前可是要抱着一颗树跑三个山头呢。”仉端把手里的猪肝递给李玉疏,“麻烦娘煮碗面来吃吃。” “行!”李玉疏痛快答应了,她以前在宫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出来和儿子同住,意外开启了煮饭的兴趣,还十分有天赋。 但她忽然犹豫,低声道:“娘烧些热水,你给璋儿搽搽身子吧?” “嗯。” 仉端端着热水绕进里屋,里头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肢体腐败的气息。 昏暗的床上忽然窸窸窣窣一动,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是皇兄吗?” “是我。”仉端熟稔地在黑暗中握住仉璋的手。 仉璋贴在仉端怀里,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仉端抗拒道:“我刚杀了猪,很臭。” 仉璋声音柔和:“不会。外面下雨了?” “嗯。” “下雨了你还是去杀猪了吗?” “是啊。” 仉璋的手指慢慢摸上仉端的手掌,摩挲着上面粗糙的茧。 仉端忍受着仉璋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摸。 他不是反感仉璋的触碰。 而是因为……仉璋的皮肤,他的指腹、掌心、手背、手臂……所有皮肤上长满了鱼鳞片,摸过去的时候,像蠕动的鱼鳞片一样刮过他的手掌,让人忍不住反胃。 仉端不是没想过上稷山求助。 可如今稷山在源光宗管辖内,许进不许出。 一旦仉璋露面,极有可能被新皇帝盯上。 他们本就甩开了好几批追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村子安身,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的日子。 仉端回过神来:“没事,我也挺喜欢的。我今天带回来一块猪肝,叫娘煮了面来吃吧。” 仉端拨了蜡烛,拧了热布条,解开仉璋的衣领,仉璋瑟缩了一下,他心口部分的鳞片剥落了许多,露出底下娇嫩鲜红的血肉。 “……”仉端无声倒吸了一口气。 仉璋感觉到了他的停顿,扬起一个笑,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皇兄,你看,我快好了。” “……嗯。”仉端只能无力地点头。 现在,这个回应已经成了他最经常说出口的了,其他的,他都感到无力说出口。 “我自己来……” 仉璋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一开始还只是见不得光,现在连模糊的形体都看不见了。 “躺着吧,瞎折腾,小心我掐你了!” 仉璋笑了笑,依言躺了下去,默默注视着黑暗中,可能是仉端的方向。 “皇兄,把我交给白玦吧。” 仉端动作一顿:“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怨恨的只不过是流着仉河血脉的人,你不是,他不会为难你的。”仉璋声音微微带着笑,“我这个样子,也活得很累了啊。” “仉璋?”仉端严肃了神情,“白玦找到你了?” “……”仉璋心里感叹他皇兄的敏锐,“是啊,这天下都笼在他手中,我们谁也逃不出去。” ---- 诗句“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第88章 别亦难6 云无渡和程青放坐在客栈二楼的包厢内,窗户敞开,外头阳光正好,绵绵不绝地撒进来。 程青放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布袋子:“给,我自己做的。” “这是什么?” 程青放解开袋子,展开,放平在桌上:“我做的云糕,师姐教给我的,她也是跟我们师尊学的,当年我们夷山人人会做。快吃吧,你要是吃过也会喜欢的。” “嗯。”云无渡捏了一块,咬下去,唇齿生香,外面绵软,内陷香甜,露出了晶莹的花蜜。 程青放托腮道:“你知道新帝在找你吗?” “知道。”云无渡拿下斗笠,专注啃着糕点。 程青放唏嘘地看他脸色,点点头,转移话题:“你心里有数就行。” “夷山现在如何了?” 因为白玦举全国之力在搜寻云无渡的下落,所以云无渡并不曾回夷山祭拜过父母亲。 程青放轻松地翘着二郎腿:“还不错,源光腾不出收拾我们,其他宗派被压得死死的,正好方便我们发展,比起几年前,有了长足进步。哦对了,还多了许多小弟子们,你要是有空,回来教教他们。” “日后再说。” “啊。”程青放双手撑在桌上,追问,“你不会是打算掺和他们的事吧?” 云无渡心里陡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什么事情?” 程青放颇为后悔自己多嘴的样子。云无渡不耐烦催促:“快说。” “啊,没别的事情,这不就是传言里,新帝常年走火入魔嘛,就有人说他命不久矣了。” “……”云无渡看他,“你觉得呢?” 程青放伸腰,撑在栏杆上,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游人:“大概是真的吧,毕竟他和常人不同,一来根基不稳,虽然先天走得比别人快,但脚是软的。二来,走火入魔是所有修真人难以迈过去的关卡,轻则功力全废,重则经脉爆裂。” 云无渡一声不吭。 程青放打量着云无渡的脸色,其实他也略有耳闻当年稷山上发生的事情,但不好找当事人查证。 程青放:“更别提现在有多少人等着要他性命啊。修真一波,旧朝官宦世家一波,民间一波,收编起义军一波。” 云无渡:“我以为京都那些旧臣会很愿意他回来。” “一切都是利益罢了。他刚一上位,大刀阔斧进行科举改革。林尚书,你知道的吧,林寒正的生父,被他一路剥,现在担任太子太傅。” 说到这里,程青放没忍住,锤着桌子笑起来,道,“谁不知道,新帝宫里只有一只狗,生什么太子?犬子吗?” “……” 程青放:“哦,说起来,我还留意了你这具身子的生父。呵,你猜他是什么个身份?” 云无渡没回应,抬头看他一眼,程青放自讨没趣,但还是兴致勃勃道:“他居然是你的小叔叔。” “当年云雍出息了,村里拖儿带女来投奔他,尤其这个被人领养出去的小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云雍一时心软,扶持他当了个小吏。” “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为了个小县令,直接把云雍出卖了。自己则是带着妻子儿女逃离京都。” “这具身体四舍五入,也是你的堂兄弟。” 云无渡若有所思托着腮。 还有一个问题。 “云开”和“云天渡”有血缘关系,那怪不得云无渡可以“借尸回魂”。 可问题在于,云无渡本人都不知道这层血缘关系。 真的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一个满心怨恨的复仇者,死后正好遇上一具血亲的尸首。 天命?命中注定? 还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云无渡脊背升起了一层寒意,一种恶心漫上他的心口。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施展“招魂术”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法术?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血缘关系? 这样一个人,从头到尾注视着这一切。 心机之深,人心之恶,所谋之大,让人戒备。 把所有人玩弄股掌中,所行的,是神明之事。 程青放见他面色凝重,详细和他讲起这件事:“借尸回魂。一门常见的法术,在各派古书都有记载,但真能完成的,也就你这个事例。” “虽然民间常常有传言,某某某失足落水或摔下山崖,再醒来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出口成章或是性情大变,能说出截然不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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