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庇符提出了要求,云无渡自然无所不应。 曾经的师徒二人漫步雪地中,相顾无言。 站在催云峰悬崖处,此处寂寥无人,在这个大雪天,更是毫无人迹。 师徒两个看着风中白鹤顶着谷风一旋一旋地飞翔,尤其是那只老大鹤,嚣张跋扈地借着风势,盘旋,俯冲,叨同伴的翅膀。 半晌,庇符道:“你不愿意说,也罢了。” 稷山催云峰等人,如今都知道了他的身份,却都三缄其口,全不曾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云无渡也不想主动揭开伪装:“初春最冷,师祖修为有损,还是进去吧。” 庇符摇了摇头:“你去替我拿件披风来。” 庇符支走了云无渡,依旧看着崖谷,道:“出来吧。” 白玦闻言,从林子后走出来,手里提着半边龙头,往山谷里一扔,惊起鹤群惊叫。 她不着粉黛,发髻也依旧用两支桃花簪束起来。 他沉默凝视着庇符,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我从来没这样看过你。”他平静地说,“漳河从不给我看你的画像。” 庇符皱着眉,转身注视着他:“怀瑾?白瑜?” 这是庇符……长公主第一次叫出她孩子的名字,从出生之前就给他起了名字,到如今,这是她第一次以他之名呼唤他。 白玦漠然看着她,两人面对面,眉眼五官确实可以看出血缘亲近的痕迹。 “很惊讶我在这里吗。” 白玦温和道, “你似乎很诧异我长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很坏?没关系,我知道的,我是漳河的种,从骨子就流淌着恶劣的气息。即使权势地位再尊贵,也改变不了我就是一个垃圾的事实。真对不起啊,庇符长老,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是只脏老鼠。” “别说了。”庇符闭上了眼睛,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了一行血水。 白玦咄咄逼人发问:“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的话,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生来就有罪。你是不是恨我?当初,你本可以拜入稷山修仙,为了凡间帝王子嗣,不得已和漳河成亲生下我,怀胎三年,每一天你都压抑着修为,好不容易生下我,我却寤生差点要了你的命,当日荧惑守星,我一出生就是亡国之君,你回到稷山当你的神仙仙子,我却要当遗臭万年的亡国之主。” 庇符微微动容:“是你父亲……” “是啊,父亲……” 说到漳河的时候,白玦眸光闪烁,他望向悬崖,陷入了回忆中, “他奉我为开国新帝,说到底,不过是傀儡,他只是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踏板,而我——他亲爱的儿子,到了适合的时间,就会暴毙身亡,成全他这个好父亲。” “我猜,你是不是要劝我原谅他?” 白玦冷笑一下, “你知道棺材板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你知道指甲整片掀起来后要几天才能长出来吗?你知道整年整月住在棺材里是什么感觉吗?” 他举起七根手指。 “七年。” “整整七年。” “敢问长老,这七年对您来讲,是不是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 庇符垂眸,身形在狂风夹雪中晃了晃,眉眼间带着一种怜悯:“此次你前来,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什么?”白玦似乎觉得这是很荒诞的话。 一个孩子花了几十年时间才见到母亲……他能想问什么呢? 又或者,这位母亲有没有想要问他的呢? 吃没吃饱? 穿没穿衣服? 生病了吗? 现在生活怎么样? …… 什么都没有。 白玦突然恍然大悟:“……对!我想问你。你为什么生下我?” 庇符张了张嘴,她还没出声,白玦一口气不断地往下说: “我以为你有苦衷,我以为你会来找我,我以为你是神仙,我以为你会听见我的声音来救我……” “怀瑾……” “可你没有。” 白玦憎恨地看着她,太阳穴青筋暴起,他的后槽牙咬到酸痛, “哪吒剔骨削肉还报父母,我自以为不欠你怎么,21年前,我死了一次,14前,我死了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不再是白瑜了。” “你想看看我下葬时候的样子吗?我始终等待着你,每当我走火入魔的时候,我就要一遍一遍地回到那个时候,从小,再长大一次……” 庇符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样你才能放下?放过自己,也放过苍生百姓。” 白玦厉声道:“你眼里放着天下苍生,但这个苍生里唯独没有我。” “我凭什么要在乎他们?我受过的苦,他们也要受,我难过,全天下也要难过!我不幸,全天下也要不幸!” “庇符!白智!你以为你多清白无辜,你以为你刚刚杀的龙是谁!” 白玦痛快地大笑起来,一种滚烫的血液从他心口朝四肢百骸涌去,胸腔的血似乎都泵空了,骨头缝里钻出了丝丝的疼痛。 但他不在乎,只要他看到庇符脸上错愕的神情,他就觉得很痛快了。 他轻声下来,温柔体贴地说:“是漳河啊,是我父亲,是你的丈夫。” 庇符怔怔看着白玦,半晌,她开口:“是不是杀了我,你就会结束这一切?” 白玦粗重的呼吸戛然而止,片刻后,他咬紧了牙关,凶相毕露,恶狠狠吐出一个字: “是。” “那就拿起你的剑。” 庇符平静道,她放弃压制体内沸腾的灵力,暴动的灵力在她老朽的血管里崩腾,发出爆裂的细微声音。 如果可以看见她的身体内部,就会发现,无数朵细小的血花在她血管里爆炸开。 白玦颤抖着手,握着了红鸾剑的剑柄,“蹭”的一下拔了出来,剑声清脆,和雪花相击,发出泠泠声响。 庇符带着他的手,抵在自己命门上,一行鲜血用她口中溢出,她温柔坚定地带领着白玦: “今世是我对不住你,让你这么辛苦了。那么,我们来世再见罢。希望那时,不再有这般诸多恩怨是非了。此后,恩怨两清。” “恩怨……两清。” “噗嗤——” 和漳河凿进他眉心的声音一样,“噗嗤”一声,声音景象阳光冷暖全部模糊,耳边像是被捅破了耳膜,清晰了一瞬间之后,一切声息都慢慢远去。 庇符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大量大量的血喷到白玦手臂上,湿腻,温热,让他都握不住剑柄。 像母亲的羊水一样。 庇符握着他的手臂,抬起头,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疼吗?” 他眉心,依旧有一道红色的朱砂痕,并没有什么意义,是用来遮挡眉心伤疤的。 没人问过他,痛不痛,疼不疼。 庇符搂着他的手臂,慢慢倒在他怀中。 白玦的手缓缓握紧了剑柄: “你说我是不是和漳河一模一样?……娘。” 最后一个字,他轻声到含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 陡峰如刀,狂风暴烈,卷得庇符斑驳长袍随风而乱,鲜红长剑自她腹中拔出,红珠血溅如红豆,凄凄散了一地,飒飒泼了白玦一身。 “师尊?” 拿了裘衣回来的云无渡只觉得头皮猝的一麻,七魂六魄从天灵盖一散而空,眼前万物俱静,唯有庇符蹒跚踉跄倒下的身影。 “此生,恩怨两清。”庇符低声道,声如过木之风。 “恩怨两清。” 身后人后撤一步,松开桎梏庇符的手,长剑一挽,剑锋划破长风,庇符犹如残破风筝,摇摇欲坠。 “师尊!师尊!” 云无渡肝胆俱裂,凌空疾走上前,一掌击去。 白玦猛地转身,双掌相击,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为彼此眼中的怨恨感到一震。 二人齐齐倒退,庇符倾倒在云无渡怀中,口中气若粗牛,却深出浅进,云无渡只觉得师尊轻如贱帛,可他却手软无力,支撑不住得跪倒在地,哀声切切:“师尊!师尊!” 庇符缓慢抬手,未曾多言,不过呼吸之间,已然气息全无,道消云散。 “师尊!师尊!”云无渡徒劳无功地为庇符点穴施救,悲恸长泣,猝然抬首,咬牙切齿,“你杀我师尊!”
第86章 别亦难4 白玦站在一侧,狂风猎猎吹过他的衣梢,鲜艳的血珠子从他剑上、手指上、衣袖角,滴滴坠落,没入枯草丛中。 “白玦!” 云无渡怒吼着,对白玦怒目而视。 他震惊,他愤怒,可他的眼睛分明写满了不相信。 你说话啊! 你说话啊! 你解释啊! 只要白玦愿意自证,他会相信的。 白玦双唇蠕动,半晌无言。 他好似局外人,冷眼旁观,却面带落寞惶恐,一听白玦声声指责,突然如梦初醒,仰天纵情大笑,笑得眼角热泪噙满,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问我?” “杀了便是杀了。”白玦平静道,“你待如何?为师报仇雪恨?” “我如何不可!此仇不报,有愧师恩!”云无渡怒瞪的双眼垂泪,落地之声凿凿,带着点不可置信。 在他记忆里,还是很难把白玦和玉无影融为一体。 白玦扬手仰头拭去眼角泪水,狂笑道:“好一句有愧师恩!” 陡然狠色厉声斥责,挥手一指庇符,“你师尊是应天欢!为何你口口声声尊她师尊!” 云无渡痛心疾首:“她是你亲生母亲!” 白玦扯开嘴角,笑声短促:“原来你也知道她是我的母亲啊。” 他悲痛道:“那你为什么要抢走她?在我一个人痛苦活着的时候,她收养你,照顾你,给你名字,陪你练功,叫你云屿,给你恶乎剑。我呢?我呢!!你的这一切原本都该是我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用这双手,刨开了棺材,挖出了地面。你知道我挖了多少年?你知道我的手烂了多少次?多少年!多少年!一共多少年!我不该恨吗?我不该恨吗?” 云无渡从没想过,原来玉无影这样恨着他。 鸠占鹊巢。 云无渡就是那只霸占他人巢穴的杜鹃,抢走他人的亲情和温暖,而白瑜……白玦……玉无影,就是那只可怜的,被踢出巢穴的山雀。 白玦:“云无渡!你口口声声唤她母亲,却不知她怀胎三载,为求修炼而将亲身骨肉怀揣三年,大梁气度已尽,太子之位空悬三年,致使其兄其弟其父其母其家其国国破家亡,最终江山落入奸臣贼子之手。后,将年仅三岁的幼子拱手送人,令其人间飘零,备受苦楚!使其年未七岁,封棺于山,几近百年。你又做何评论!你不过人间辗转一番,且受些饥冷困苦,便来摆弄造作!我又该当如何?我又该当如何?”
98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