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后不怎么喜欢他,他似乎不容易被人喜欢,没什么人愿意跟他说话,呆的地方只剩乌鸦。野草长得比坟头草还高,半夜他站在不知名坟头上,把白天吐出来的羊肉硬吞进去,终于结束那场禁闭。 卫妃殿的牌匾挂得太高了,总是摸不到的。世子爷心想,能摸到的东西毕竟是少数,需要用更宝贵的东西来换。 他喜欢死人多的地方超过现在的姜王宫,死人不会说话,活人才会吃人。 王杨采放慢了脚步。 重重宫影下青年步履沉重,他肩头压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他生长在深宫中,获得了什么就被什么所禁锢。他太累了,能承受的痛苦阈值又太高,以至于永远处于钝刀割肉的状态中。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王杨采抹掉了眼角水光。 - 长路有尽时。 徐流深走哪儿算哪儿,兜兜转转一圈绕回元宁殿。圆月如金饼,他倒能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过没必要。 谈善站在台阶上看他,眉眼柔软。 “你好像不高兴。”谈善朝他伸开双臂,“抱一抱,殿下。” 徐流深看了他一会儿,无声上扬唇角。 “……等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看我哥,我哥可会对人好了,动不动给人买房子那种好。我妈……我娘?也很会,她完全不会干涉年轻人的生活,爱睡到几点起几点起;她做得菜也好吃,尤其是牛骨头炖萝卜汤,萝卜炖得软烂,汤汁炖得浓白;我爸会给你超多超厚的红包,他还喜欢跟人下棋,正愁没人陪他,他一定非常喜欢你;我姥爷可喜欢字写得漂亮的后辈了,他总说字如其人来着,你一定会把他吓一大跳;我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叫许一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谈善郑重其事地承诺:“和我一样爱你。” 徐流深伸手去揉他的脑袋,心头郁气渐散:“话多。” “多吗?”谈善抓住他手腕,在额头上贴了贴,是个亲昵的,靠近的动作。 他有时候就很直白:“可你看起来很喜欢。” 徐流深低笑了一声。 谈善:“高兴一点了吗?” 徐流深屈指弹了弹他额头,动作放得轻:“很多。” “给你看样东西。” 徐流深:“什么?” 谈善张开手心,那里躺着一片四叶草,完完整整四片叶子。宫中多三叶草,四叶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到的,民间传说象征幸运和希望。 “许个愿吧,什么都可以。先欠着,等下次见面告诉我。” 徐流深眉心动了动,迟迟未开口。 哎。 谈善做势要叹气:“还不明显吗?那我可太失败了。” 徐流深一顿。 有风,谈善一手挡着风一手将叶片递到他面前:“我在哄你啊殿下。”
第57章 第十日。 姜王宫鲜见地刮了狂风。 谈善趴在窗边看, 不少树枝被拦腰折断。他隐隐有自己要离开的预感,一手搭在窗沿回过头。 世子爷在喂狗。 长衫逶地,半蹲着, 下颌骨处养回一点肉。轮廓柔和许多, 也容易接近许多。 谈善突然喊了他一声:“徐流深。” 世子爷喂完狗抬头, 方宜寻惶然跪在地上, 为自己仪态不整请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动作太激烈, “稀里哗啦”掀翻了桌面黑白子,上面摆着一盘五子棋。 寝殿死寂。 鲛纱华丽,折射出七彩光芒。悬在高空中的谈善落地, 低头看了眼自己透明的身体。 ——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去。 后面一切就如同默剧了。 徐流深眼睛好了, 不需要待诏随侍,方宜寻回到翰林院就职。春夏之交, 院子里的枯荷生长出来。枇杷黄了果,沉甸甸往下坠。没人摘, 落在地上烂透了。 谈善蹲在枇杷树下,十分可惜。 世子爷回得迟了,捡了颗地上果子, 咬一口,从他表情上看估计是酸, 酸得倒牙。谈善眼巴巴瞅着,叹了口气。 “还以为是甜的。”他小声,“早知道不提了。” 世子爷在院墙角站了良久, 叫人把这堵墙挖了, 周边全种枇杷树。移栽来的幼苗不过半人高,疏疏密密挨着从前墙根。 巧克力豆长高长胖, 四肢强壮,变成一块发起来的黄油面包,最喜欢去啃新长出来的枇杷叶片。啃了几次发现没味道,遂放弃。徐流深常常晚归,巧克力豆送他出宫门,又跑回元宁殿内,等深夜殿外响起脚步声便机警地竖起耳朵,狂奔出去迎接主人。 它四肢腿各跑各的,跑出去的时候谈善还忍不住躲开,后来发现狗能直接穿透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人。 怎么说,感受万分奇特。 谈善神情复杂地转头,世子爷风尘仆仆回来,被一只硕大体型的狗扑了满身,嘴角微不可察抽搐。 “太重了。”谈善言之有据说,“你少给它吃几顿。” 风吹得厉害,徐流深唇角寡淡拉平。 谈善:“你得摸摸它,它等你一整天了。” 没人听得见他讲话,谈善感到有一点儿寂寞。 池塘里粉荷绽放,亭亭玉立。 官员行贿受贿之事有了眉目,徐流深向来不动则已,一动朝野齐震。他行事如同当年在朝堂之上公开将活人钉进钢针中,残忍粗暴,杀一儆百。 宋端被极刑处死,宋凭纨绔又树敌众多,墙倒众人推,他死于当街马匹踩踏,据说变成一滩肉泥,宋家轰然倒台,太后被幽禁芳庄殿。 春猎,谈善跟着徐流深,王世子出行,规模非同一般。殷长川携独女随行,满面红光。私下有官员恭贺他,国丈之位近在眼前。殷长川笑而不语,言谈间却有尽在掌握之意。 猎场多有猛禽出没,世子爷的箭术谈善有幸目睹,能在极远距离下射中两个人心脏,串糖葫芦一般串起来—— “嗖!” 箭矢破空而过,殷长川脸色刹那白如金纸。 锋利箭头将他右肩薄衫钉在背后树皮上,箭头没入三寸有余。殷长川眼珠僵硬转动,脖子不会扭动似地卡住。 徐流深抽出第二根寒芒闪烁的箭羽,微微眯眼,轻笑:“本宫只有一位世子妃亡故,怎么,殷大人连死人之位也要觊觎?” 殷长川满头冷汗,断断续续:“臣,臣……” 徐流深再拉弓,无趣道:“本宫送你一程?” “臣不敢,臣不敢!” 殷长川咬咬牙挣脱将断未断衣帛,“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徐流深嗤笑了一声。 他穿白衫,守丧一般颜色。 谈善伸手放上他紧绷的肩颈线,轻抚了下。 夏天不太好过。 没有一丝风,热得人心烦气躁。殿内冰块蒸发得太快,巧克力豆硕大一团平摊在地砖上,不停吐舌头。 谈善学它四肢瘫平,果然用来垫地的玉石冬暖夏凉。太医来请平安脉,吞吞吐吐半天,说殿下忧思太重,该宽宽心。 谈善跟巧克力豆一鬼一狗坐在原地,齐齐仰头看徐流深。世子爷唇色泛出白,默然了那么一会儿,说:“太热,本宫睡不着。” 太医又苦口婆心劝说,都是一些没营养的“殿下身体为重”。谈善一开始还强撑着困意听,后来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半夜他掀借着晚风从帐幔中钻进去,贴上了世子爷后背。 估摸是有用。 荷花谢了莲蓬开,油绿收窄的一捧捧。剥了壳的莲蓬子白嫩,莲心跟着咬进口中,甜而清苦。世子爷坐在门槛上,谈善占了门槛另一边,看他微低着头,伸手一颗接一颗剥,剥完往莲叶上扔。没多久盛不下,世子爷咬了两颗,剩下全扔狗嘴里了。 盛夏,徐流深在佛寺小住。寺中一百多名僧人从早到晚诵经,白幡黄纸倾洒一地。 佛法晦涩,世子爷也不信佛,他很早前告诉过谈善,他信事在人为。 他为自己请了一支签,却不看。新来的沙弥觉得奇怪,问主持:“师傅,贵客为何不解签?” 主持将签文收入袖中,对弟子说:“心意已决罢了。” 他远眺对方离去背影,打了个佛偈,道:“此去吉凶祸福,人各有命。” 谈善看到了那支签文,中平。 “小满则圆。”他趴在贡品台上,挤在小沙弥和主持中间,对主持说,“这签挺好。” 主持道:“小满则圆。” “万事万物,为行者让路。” 小沙弥好奇问:“师傅,什么意思啊?” 主持伸手摸他的脑袋,慈爱道:“当你真正想做一件事,山海无拦。” 殿中烛火跳跃。 小沙弥指着殿内一角,抖抖抖:“师傅,那里有人。” 主持摸他脑袋的手一顿,抬眼望去哪里还有人,空留烧完的一地香灰。 - 夏夜,池塘里传来蛙叫。 姜王造访元宁殿。 这对父子绞尽脑汁聊完了朝中每一位大臣,彼此便干巴巴地对坐。王杨采在一旁斟酒,酒液上飘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桂花,香气隐约。徐琮狰看了会儿,主动开口道:“你母妃喜欢桂花。”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对徐流深提起卫妃。 也没说多的,父子二人心平气和地饮完半壶酒。末了徐琮狰起身,说:“这里太小了,也太冷清。” 他走后徐流深一杯接一杯喝完了剩下的清酒,起身时谈善很想扶他一把,手指从他腰间穿过了。 徐流深自然也不会感觉到,他头痛欲裂,宽袖碰倒了石桌上酒杯,“咣里琅珰”砸到地面。 浓黑色一晃而过。 徐流深愣了一下,抬起手,动了动头。动作太无意识,谈善学他,五指牵动,妄图知道他是喝醉还是身体不舒服。 可惜无法知道。 殿中不再请御医,世子爷免了他们请平安脉,不用日日提心吊胆,可能他们还很高兴。 巧克力豆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黄狗,谈善开始后悔给它取的名字。 秋初,徐韶娩带着两个月的儿子回到京城,她没有进宫,和兄长在城外见了一面。襁褓中的婴儿眉心有一点红痣,手臂如藕节,正闭眼酣睡。 外甥像舅,谈善凑过去看,觉得这小孩要是能像世子爷一定很可爱。 少年徐涧就很可爱。 齐宵笑得跟傻子一样,说:“八月初七出生,大胖小子,可把韶娩累坏了。我们……想请殿下为他赐名,姓徐,我想让他跟韶娩姓。” “秧。” 谈善一怔,看向徐流深。 徐流深屈指蹭了蹭婴儿柔软面颊,低声:“祝他一生茁壮成长。” “秧,秧,稻之初生者谓秧……好极,谢殿下。”齐宵抱着睡梦中的儿子转了个圈,兴奋道:“徐秧,徐秧,真是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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