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坏。”黎春来垂着眼皮,说,“生死有命。” 在某一个清晨,他起身,惊觉宅院里剩下他一个人,角落堆了能让他穿到四十的布鞋,针脚细密,鞋底厚重。 春风寒凉,柳絮飘飞。他倚在门边,故人音容如在眼前。 谈善想说什么安慰,又觉得徒劳。 黎春来笑了笑:“走了也好。” 他做过世子伴读,又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前途无量。家世清白,为人处世无可指摘。还在世子病逝和姜王昏聩那十几年和魏氏一道把持朝政,硬生生将王朝寿命多延展了数十年。 他一生未娶,正好活到四十岁,入殓时面容安详,穿着最后一双崭新的布鞋。 “汪汪!” 裤脚被扯着走,黎春来低头,哑然:“这是哪儿来的小狗?” “捡的。” 谈善撑着下巴,给狗和人做翻译:“它想要你抱它,看见没,尾巴一直勾你小腿。” 黎春来哭笑不得,到底弯了腰,不太熟练地把小狗托起来。一坨沉甸甸的温热固体落在腿上,黎春来伸手去抚摸它的脑袋,手心忽然一湿热。 他愣了愣。 巧克力豆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 狗眼睛圆溜溜,借着他的腿高度想攀到桌上,去尝杯中的清酒。黎春来低着头,面颊凹陷消沉。 谈善:“生死有命……你这样想吗?” 黎春来手指逗弄着狗,笑容淡了些:“也许。” 眼看巧克力豆伸着个脖子要将舌头卷进酒杯中,谈善眼疾手快用筷子抵住它头,说:“我总觉得,你和徐流深是一类人。”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黎春来:“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走之后,有……想死的时候吗?” 黎春来倏忽抬眼。 落针可闻。 直到狗被勒得太紧,在怀中挣扎黎春来才大梦初醒。他调整了姿势,将面前那杯酒水移至面前。酒液晃动,他眼前也晃动了片刻:“我们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止,最亲密的接触止于我从牢中带他回来那日,实在看不过,抱了他一程路。” “我有要做的事,爹娘恩师众望,一身所学亟待施展。” 他有尚未说完的话,仰起头眯眼去看天上那轮惨白太阳。 “没什么意思而已。” 谈善心忽地一颤。 黎春来说:“我受到同一轮太阳的照耀,心境却不如以往。” “从前我回到宅院屋里亮着灯,灶膛里蒸着清粥小菜,火炉明旺。冬日雪大,压垮了屋顶,我扎了衣袖上去补,一个人爬梯子上去,突然想起来没人在底下替我递新瓦,便愣怔良久,爬下来,爬下来后便无端失了兴致。” “檐下雪未尽,卵石路湿滑,我想清扫,转念又觉得没必要。既然没人从这儿走,也无需担心他摔倒。”黎春来深深吐息,“我在台阶上坐了一整宿,天初明脚麻,想起身在院中挂个灯笼,热闹些,却不知热闹给谁看。” “秋日我常进宫,与世子爷谈事。” 黎春来:“二人说尽了朝堂乡野,默然相对,不知该做什么。” 谈善抵着桌面那根肋骨隐隐作痛,他哑然:“有许多事可做。” “是有许多事可做,焚香品茶作画下棋……”黎春来温和地说,“没意思而已。” “我从不知自己是这么无趣的人。” 黎春来将酒水倾倒,浓郁酒香喂了大地:“夜里他睡不着,问我能不能带他去骑马,采了满荒坡的野花,插在清水里,养了小半月。” 当年他殿试时的答卷被拿出来当做范本宣读,逻辑缜密,起因经过结果论点论据结论,完美无缺。此刻说出口的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接近喃喃自语:“你死后他尚在,我便不能明白世子因何暴怒积郁。不到半月,我替他扶棺,在他坟前烧了那张卖身契。回城抓了流连烟柳之地的官员共一十三人,迁怒怡红院旧人及一众胡商。” “按理说要到春日了,怎么半丝春意也没有。”黎春来手指上沾了酒水,抬手遮住颤抖的眼睑,“我原以为我能接受。” 情仅于此程度而已,便剜骨剔肉,再难忘却了。 谈善看着他,望着他,一言不发和他一起喝完一整坛酒。酒坛见底,他送黎春来出宫,一路从元宁殿送到宫门口。短短长长一段路,这个未来的股肱之臣已经收敛所有脆弱,他蓝衫立在细雨中,背脊直立,身形瘦削单薄。在踏出宫门那一刻,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兄长。” 谈善从宫人高高撑起的伞下跑出来,他脚踩在地上溅起水花,喘息着停在他面前。黎春来倾斜了伞面,柔和了神色正要问他,忽顿住。 谈善伸手,重重抱住了他。 微风细雨树莺鸟,别样春浓。 黎春来另一只手停在半空,迟疑片刻,落下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酒很好,回去吧。” 谈善退开一步,他又像个真正操心的兄长那样,将朝中诸事掰开了揉碎了再不厌其烦地讲一遍:“殿下与太后关系并不好,宋凭一事太后势必百般刁难,官员行贿之事势如拔节,此时非最好时机……宋凭纨绔非良人,殷明苏正值适龄又是独女,殷长川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宋家为跳板向殿下投诚……” “为什么关系不好?”谈善抓住重点。 “当今王上是宋太后次子,不受喜爱,宋太后偏宠长子旭,欲倾举族之力扶之,为此不惜将次子流放掇山。四根肋骨掇山塔流放之仇含血带伤,母子二人势如水火。” “王世子出生后矛盾越发激化,卫妃身故,太后想抚养这个孩子借以把持朝政,未果。”黎春来细细给他解释,“恨屋及乌,她从一介女官爬到后妃之位,心性手段非同一般。若流露出一星半点温情,势必有求于人。” 远处传来曲折哀婉的戏曲声,模糊朦胧。谈善往东南边看,黎春来替他遮雨,遥遥远望,说:“她爱听戏,想必寿诞请了戏班子。血缘亲疏外人不足道,但人心肉长,是人便会难过。” 谈善脚步一动。 “去吧。” 黎春来:“有人在等你。” - 姜王为王太后在寿康宫设宴,群臣贺寿。 宋太后满头银丝固定在脑后,穿了隆重的掐丝金袍,额顶孔雀衔珠头冠,珠玉啷当堆满一身。这是当年她十八先帝送给她的贺礼,羡煞阖宫嫔妃。 可惜韶华不再,美人迟暮,人也日渐蜷缩,当初合身的衣料长处一截,倒显得滑稽。 戏台既然搭好就没有因为下雨搁置的道理,幽幽唱腔在雨水中落定。宋太后抬起手,小太监跪在地上替她揉捏,她斜斜地望向下首青年,眯起细长的眼:“流深,哀家见你今日胃口不佳,膳食倒没怎么用。” 徐流深四两拨千吗斤:“劳皇祖母费心。” 他不欲跟人说话就这敷衍样子,不说缘由不给人接话的口子。谈善衔了根稻草坐在屋顶上摆腿,十一面露无语,扒着他胳膊如临大敌:“别掉下去。” 这戏台搭得正正好靠树,正下方是世子爷无聊拆出来的猪肉鹿尾巴汤——但凡宋太后上点心就知道,世子爷厌恶猪肉又厌恶鹿肉,这盅汤端上来谈善先替徐流深吐了。 更不用说堆在一块儿的羊肉丝。 这屋顶上坐了一堆侍卫,谈善跟他们聊了半天,知道这糟老婆子爱看戏又爱吃肉,带过徐流深几天,大冬天夜里让他睡在床踏板上,逼他吃肉到呕吐。 戏照样唱,唱词被雨水打湿。 谈善捏了块石头在手里抛,准备找个机会砸那老太婆头。 有求于人,见他一副油盐不进样子宋太后咬碎一口银牙,又转向自己的亲儿子:“皇帝今儿下朝早,赶过来怕是淋了雨。” 徐琮狰转着扳指,喜怒难辨:“劳母亲担心,无事。” 一堆大臣安静如鸡,闷头用膳。其中一名穿紫衣的臣子上前,看着年纪不小,说话咬文嚼字:“今日太后寿辰,宋端斗胆向太后讨个喜事,想喜上加喜。臣有个儿子,今年三十八还未有正妻,臣为此事犯愁已久,那想前几日上街,竟对……” 他儿子宋凭哪儿是没有正妻,是宠妻灭妾气死了原配,给了钱草草了事。知道内情的大臣纷纷议论,这话要是让他说完了还得了,另一名中年男子站起身,打断道:“真是凑巧,臣也有一件喜事想与太后说。” “殷长川,事有先来后到。”宋端摸了摸胡子,笑眯眯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宋太后赞同道:“你且先说。” “朝中官员受贿一事大有进展。” 殷长川威胁道:“臣得知此事大喜过望,有冒犯之处还请太后海涵。” “宋大人,你还想说什么,请。” 宋端:“臣……”他难以把握此人会不会当真交出他宋家人受贿证据,频频看向上首宋太后。 宋太后险些掰断自己的指甲。 无形战场,硝烟弥漫。 “殷大人。” 徐流深握着象牙箸底部,笑了一声:“你且说说。” 殷长川只想警告宋端不要将他独女牵扯进来,并不愿彻底的得罪对方。他明知此时最好的做法是推脱独女早有婚约在身,且不日将完婚——但。 斜对侧青年耐心等他开口,孔雀银纹衬着一双明丽幽深的眼。他含而未笑,执箸之手修长骨白,做倾听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世间没有夫婿能超过眼前这个人。 ——他要她女儿嫁天下最尊贵之人,做一国之母。他要做国舅,让朝野众人仰仗他鼻息。他为独女看上的位置,是世子妃,是未来王后。 殷长川拱手:“王上,殿下,今日是太后寿辰,下官恐扰了太后兴致,明日朝会,必然将事情全盘相告。” 谈善几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底牌能抽,抽一半,既能威慑想将他拉上一条船的太后和宋端,也能留有后路地投诚。若事不成尚有回旋余地。 没什么意思。 这宫中的人各个把王世子之手当作一条便利的通天捷径,是个人都想走一走。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颗心的人长出十二处关窍。 谈善少有能在高处观察徐流深的时候,对方乍一看是在笑,其实整体面部弧度趋于向下。谈善沉默了一会儿,对十一说:“我想回去。” - 羊膻味尤在胃中,不适感加重。 徐流深饮了不少清水,还是难以控制连绵不绝作呕感。夜露清新,王杨采陪他在羊肠小道上走了会儿,行至卫妃殿二人双双停下。 “殿下,要进去吗。” 王杨采拿不定主意,低声询问。 徐流深摇摇头。 他本也不喜欢荒凉漆黑的地方。
75 首页 上一页 69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