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之初生者谓秧,民间土地多见,远离宫墙。 徐韶娩还戴着遮风的帷帽,掀起来,泪眼涟涟:“兄长。” 齐宵要去肃州任职,她心知这是徐流深给她的最后一份嫁妆。此去路遥遥马蹄响,再难相见。她有满腹未尽之言,憋出一声哭腔。 长街马道宽阔,徐流深因她勒马回望,马儿原地踏步,他身后是重重雾霭,远山宫阙。素白便服上绒花如雪,抖落一地银霜。 他冲徐韶娩笑了笑。 - 深秋,梁军频频在边境生事,王世子领兵出征。重甲叠于铁架之上,寒光剑痕累累。临行前一夜徐琮狰负手踏入元宁殿,沙土地图铺开。 是一场必胜的仗。 父子二人双双缄默,良久,徐琮狰败下阵,放缓和声音:“回来后,寡人替你准备继位大典。” 踏出门槛前他脚步放缓,似在等待。 “王朝兴,边境安。”徐流深拭剑,抬眼问他,“可是君父毕生所求?” 徐琮狰微有失望,依然道:“是。” 徐流深收剑,上身匍匐在地,在他背后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如君父所愿。” 徐琮狰背着身,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昔日世子寝殿荒芜生草,谈善跟着徐流深来到偏殿上锁的大门前,门环上灰尘遍布。世子爷伫立良久,伸手拉开门。 谈善僵在原地。 他见到童年的纸飞机,宛如涂鸦的泛黄纸张,火柴人愚公仍在移山,牛郎织女跨桥相望,长翅膀的鸟衔枝填海。花灯挂满横梁,垂丝海棠挤干水分,褪去颜色得以永存。写毁的大字被风吹到脚下,四叶草夹在某一书页中,脆如薄纱。 其实也有他没见过的东西。 世子爷尚未送出的东西。 谈善几近哑然。 夜风起,世子爷举着油灯,满身乌发勾缠。他目光一一流连在屋内,灰尘和另一种质地晶莹的液体覆盖了一切。 他兴味索然转身,将手中油灯朝身后随手一抛。 猩红火舌在他身后狂卷而起,摧枯拉朽之势抹去一切。 热浪滔天。 谈善快步跟上他,又停下来,捂住胸口无声喘息。 - 世子爷带走了那只狗。 他将象征身份地位的所有东西留下,褪去玉冠衮服,轻装上阵。皇城巍峨,他走时白衣寡素,神情平和。 大军出征,行过山水。 有生有死,残肢汇淌成河。深夜狂风大作,一座破庙边停下休整。庙断壁残垣,依稀看得出形状。徐流深受了伤,他干脆折断了半根箭矢,一路为了稳定军心强撑,外围血液已经凝固。现在停下来拔箭头,鲜血顿时如汩。 谈善蹲在他身边,企图用手压住。 风雨交加,寺庙木门“哐当”作响。荒废太久佛像不复庄严,经幡断裂。狗身上都是血骷髅,他跑得太快了,咬断了敌军将领半条腿,深可见骨。又帮主人挡了一剑,四肢抽搐。 世子爷在佛像前提膝下跪。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佛前上了三柱香,额头抵地,眼眶通红。 ……狗还是死了。 走前用舌头眷念地舔了舔世子爷手背,呜咽了两句,高高兴兴去做一场永不会醒来的梦。 世子爷举剑削掉了佛像头颅。 谈善伸手遮住了狗的眼睛,他想起最开始捡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有一丁点儿小。他看着徐流深颤抖的脊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失去了最后一样东西。 - 最寒冷的十二月,世子爷大败梁军,消息传到皇城王宫,举国沸腾。 黄沙漫卷,每一个军帐中传来欢呼,谈善陪着徐流深坐在高高土坡上,共同沉默。徐流深在看王朝边境线,蜿蜒曲折,百年无忧。 谈善在看他白衣上的斑驳血迹,分不清是他吐出来的还是敌人的。良久,徐流深拄着长剑起身,站起来刹那身体一晃。 这座庇护了王朝多年的山,在众人尚未察觉时开始倾塌。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事,牵着同样遍体鳞伤的马走在回京的路上,跨过山川湖海,秋收后光秃的稻田。在距离京城十几里路的永济寺,他站在山脚下,对自己的副将说他有点累,想一个人呆会儿,然后将马交托给对方,自己上了山。 石阶次第向上,一柱香的路,他歇了四次。 谈善心急如焚而无能为力。 “永济寺”额匾硕大,在面前摇晃,天和地旋转得厉害,景物贴近又远去。钟声浑厚,如听仙乐。 徐流深眯眼分辨,忽笑出声。 他躺在一片碧绿山野中,衣衫整齐,眉眼如故,再无悲喜。 王世子败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未及弱冠而薨。 谈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他舌尖麻木,猛然惊醒一般后退。无数僧人从寺庙中跑出来,天苍苍云茫茫,巫鬼殿中阵法亮,光芒盛盖过太阳。 …… 万事万物如走马灯闪过。 谈善在一瞬间想起了所有事情,在他十七岁那年的盛夏,他晕倒在课堂上,被紧急送医。事实上那并不是他第一次晕倒,他常年低血糖,第一次晕倒在浴室根本没有引起重视,他潦草地爬到床上睡了一觉,碰到了十岁的世子涧。那时候还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更多的事,出于对此事仅仅是梦的怀疑,他对内容进行了一定的记录。 在送医期间到检查结束的昏迷,是第二次。 术前他短暂清醒,对陪床的许一多说了一句话。但很快他被推进手术室,白灯和麻醉打下的漫长两个小时,那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醒来,忘记了一些看起来不重要的东西。他休整一年,带着空荡荡的脑袋重新上学,顺利进入大学课堂。 大学第一年的寒假,许一多问他要不要去姜王墓地。他拖着行李箱从破败车站下来,那天连日阴雨的扬沙县城是晴天,空气中传来秸秆燃烧的味道。 与此同时,庞大地宫下鬼的时间流转一千八百年,倾轧过他枯朽身躯。 湿雨如雾,他于剧痛中想起自己要找一个人,却不得脱身,遍寻无门。 但没关系,对方一定会来找他。他只需要等待,等待有朝一日有人来到他墓前,为他献上一束花,再带他回家。 他满心欢喜地等待。 他没有等到任何人。 在一个深夜,他赤脚,孤身走出冰冷地宫。 他见到了本该带他回家的人,承诺不会忘记他的人,承诺第一眼会认出他的人,和他在山风凄雨中对视,又平淡陌生地移开视线。 …… 没有能改变过去的办法,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会朝向既定轨道奔流向前。他因为脑部生病才会连接上一个陌生的朝代,思维暂住某一个同频率的人身上。 鬼的能力也并不是撕裂时空让他回到过去。 而是重现。 “你忘了太多事。” 谈善剧烈喘息,鬼和他一同注视千万年前自己肉身的死亡,“想问本宫为什么死?” 鬼笑了,说:“你该问本宫怎么继续活。” 谈善骤然扭头看他,鬼伸手环抱他,用冰凉的唇蹭了蹭他鼻尖,抱怨:“枇杷是酸的,酸得本宫五脏六腑一块儿移位。” 谈善张了张嘴,双颊藏着泪。 “对不起。”鬼看他要哭,探身亲他眼皮,想了想,记起一件万分重要的事,“养死了那只狗。”
第58章 鬼确实也忘记了不少事, 人的记忆储存功能太有限了,即使他拼命想要记住所有事也做不到。时间会让一切淡化,再淡化, 变成模糊而难以触摸的灰影。但他总还记住一些事, 譬如眼前这个人容易为世间一切生命的枯萎难过, 当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失去体温那一刻, 世子爷真是心如死灰。 能求的佛都求了,真没意思。 山间有流萤, 谈善缓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许一多外婆家。他听了鬼的话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鬼还欲说什么,毕竟谈善的脸色看起来实在难看, 他把人抱在怀里, 准备端正一下道歉的姿态,刚起了头, 衣领被狠狠拽住往下一扯。 鬼危险地眯了眯眸子,他瞳仁太大了, 这样看着令人害怕。 下一刻他青白的獠牙藏在口腔中,僵住般收回。 与其说是一个吻其实更像咬,谈善一口咬在了他上唇。 怀中人手臂是柔软的, 身体是温热的,呼吸真实而鲜活。他和鬼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伸一伸手,鬼僵冷的躯体就会回暖。 谈善喘息得太急促了,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要失控地跳出来, 他收紧了手臂, 想把自己的体温隔着一张皮囊嵌入鬼冰冷的胸膛中。他浑身都在发抖,咬字发音从唇齿间嘎吱作响:“我说狗了吗, 我问你……” 问什么呢。 鬼苍白下颔搁在他头顶,谈善骤然失去了开口的力气。 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譬如为什么没有见我第一面直接告诉我——但一只鬼出现在面前,告诉你你们曾相爱,惊悚效果无法形容。 鬼动作顿住,说:“你依然想要本宫回去?” 谈善看着他眼睛,斩钉截铁:“不,再也不会。” 他凑上去亲鬼,睫毛簌簌地抖,承诺:“不会。” “咚!” 叩门声从一楼传来。 荒山野岭,谈善尚在急速跳动的心猛然提起,他看向鬼,鬼贴着他颈侧嗅,漫不经心:“一只老怪物。” 鬼没理会敲门的东西,又专心去拨弄他的睫毛:“你在遇到本宫前有喜欢的人吗?” 谈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没有。” 鬼又问:“本宫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么?” 他说话声音压得低,低低绕绕,冷雨簌簌地拍在叶面。 谈善仰起头,目露茫然。 看起来像是索吻。 鬼喉结一滚,手指不由自主一动,压在他后颈。 许一多没给谈善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一个人快吓疯了,穿个大裤衩冲出来:“谈善谈善!我靠,有人敲门,我不敢……等会儿,你醒了没?快出来陪我下去看看!” 谈善:“……” “从这儿能看见人。” 谈善推开窗户,示意许一多往下看:“冯老姑。” 周边种满桑梓树,身形瘦小却鼓着肚子的老人举着一盏煤油灯在一楼敲门。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口齿不清:“她她她她想干什么?” 谈善:“不知道。” 他穿了个外套,拿着手电筒下木台阶,台阶年久失修,发出“嘎吱”的声音:“下去问问就知道了。” 许一多害怕极了,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我外婆说……”他“咕隆”咽下去一口口水,半夜敲门的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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