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如有一刻曾恨过你——” 谈善骤然睁大了眼。 “……是你为他的选的路,他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 “轰隆!” 第一声春雷在山间爆裂开。 鬼问:“你对什么过目不忘,告诉本宫。”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死,我总会死。”死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是王世子本人手中最有价值,足以彰显他不受困于儿女情长。 谈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确实知道……”知道哪些人能用,他们都是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字,在姜朝覆灭后依然活跃于乱世。 鬼打断道:“你很希望本宫坐王位?” “不。” 谈善:“我希望你快乐。” 他很快又补充:“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最后一次,”鬼爬满裂纹的眼球恢复如初,他低低笑了,“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见到他,仍然坚持想让他活完一生。”
第51章 一千年前, 姜王宫。 德胜门以西,浣衣局。 冬日天冷,好不容易出了太阳, 木盆里水依然刺骨。浣衣的宫人搓红了手, 纷纷议论:“那是新来的宫人?” 枯树底下蹲了个青年, 和普通宫人装扮一致, 粗布麻衣,脚上的鞋却不一样。他拎着手臂粗的捣衣棍, 露出苦恼的神情。 有宫人知道内情,压低声音:“不是,是翰林院的大人,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送过来干活的。” “犯了什么错要送来这儿?” “谁知道。” “……” 是个寒冷的冬天,浣衣局的下人睡十人大通铺, 外面狂风呼呼。元雀睡不着,抱着被子在床榻上压抑地咳嗽。 他身边睡着那位从翰林院来的大人, 据说犯了错才送来自省。他们这些浣衣局的下人要浆洗一辈子各宫衣衫,是天生的奴才。对方和他们不一样,身份尊贵, 总有回去的一天。 “嗓子不舒服吗?” 元雀一僵,懊恼自己还是将人吵醒, 飞快地抿了下唇:“大人,吵到你了。” “不用叫我大人。”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木头屋顶,纠正很多次:“我跟你们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 大人……” 谈善打断:“吃过药了吗?” “吃过。”元雀低低, “是元雀身体弱,一直不见好。” 谈善坐起身, 往外头看了一眼。 他记得外面有棵枇杷树。 外面黑沉沉一片,滴水成冰。 那个叫元雀的宫人看起来非常紧张。 谈善摘了好几片枇杷叶,洗完往小炉子上放,顺便解释:“枇杷叶煮水,解肺热咳喘,没多久能喝,嗓子会舒服。” “你叫元雀?” 火烧得旺盛,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元雀微微愣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大人。” 谈善:“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才穿过来第一天,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情况。 元雀想了想:“大人原本在翰林院就职,三日前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赶到此地自省。” “大人很快会回去。”怕谈善伤心,他又很快说,“大人是好官。” 谈善用勺子搅了搅炉子里的枇杷水,一时没说话。 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翰林院待诏,天子近臣,不知犯了什么错受罚。 炉子里热气模糊他眉眼,枇杷水煮出深褐色,叶片在里边打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元雀又听见他问:“现在距离宫变多久了?” 那场宫变是姜王宫人人皆知的事情,元雀心里虽然疑惑还是答:“如今腊月,已过去整三个月了。” 过去这么久,谈善在心里思忖,他死的事应该淡得差不多。两个月,没必要再面临一次离别。病逝,比较妥当的做法是去太医院找给世子诊脉的御医,摸清楚徐流深的身体状况。 但谈善又有点忍不住想打听徐流深近况。 “世子……如何了?” 他声音太轻了,前言后语又不搭。元雀以为自己听错,试探着:“大人是问……世子?” 谈善:“嗯。” 显然浣衣局消息封闭,元雀摇了摇头。 谈善又问:“从这儿到太医院要多久?” 靠墙的地方都是堆起来的干柴,谈善坐在板凳上,顺手别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全靠回忆在地上画:“大概要经过这儿……” 他记得实在不清楚,问元雀:“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大人是要去看病吗?” 元雀咳嗽两声,说:“太医院的医正都在元宁殿,我去熙宁宫送衣衫时听见了,丫鬟说医正都在世子殿下那儿。殿下身体抱恙,歇了好几日早朝,太医院忙得焦头烂额。” 他话音刚落对面人的语速忽然加快了,难掩焦色:“他身体不舒服?召过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 元雀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就是一个浣衣局的下人,不可能知道这么清楚。 谈善深吸一口气,用火钳拨弄烧到一半的柴火,冷静下来:“不好意思,我就……问问。” 枇杷水开了,他心不在焉地盛出一碗递给元雀。 天快亮了,雪下得依然急。 谈善实在坐不住,“殿下身体抱恙”这六个字一下攻击了他的神经,他坐立难安,什么计划都被打乱了,只想先见到人。 离天亮没多久,早朝快结束,去碰碰运气能见到黎春来——谈善当机立断起身,抓了伞往门外走,动作太快差点撞翻凳子。 外面还有风雪,他拉开门往外走,走得很急。元雀捧着碗目送他离开,他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雪地中,肩头上顷刻落了薄薄一层白色。 - 夜里下了雪,宫道深寂。树上挂着冰凌,目之所及一派荒凉。 下了朝官员三三两两结伴离开,这一年的冬日尤其冷,黎春来揣着袖子叹气,慢慢地走了两步。正走着,身后有人追上来,正是翰林院方随心,此人他有印象,当年殿试大放光彩,确有真才实学,但做人和做官是两码事,近日才犯了错,想必是来找他求情。 黎春来脸上挂着标志性微笑,正要开口瞳仁一震。 他目光中透出不可置信。 谈善脱口而出:“兄长,有个事找你帮忙。” “借尸还魂。” 谈善用四个字一笔带过,他二人走在去元宁殿的路上,途径御花园,这个时节根本没什么花。黎春来恍恍惚惚往前走,张了张嘴回头确认:“你……” “你不告诉殿下?” 谈善摇摇头:“待不了多久,没必要。” “我听说他身体不适,想去看看而已。” 他执意,黎春来欲言又止,用力压了压眼眶,道:“你走后殿下并未接禅位圣旨,朝堂如今十分稳固。你现今的身体是翰林院一名文官。犯错的事情……到时我让人说说情。” “一会儿我带你去元宁殿,不出声便可。” 离得越近谈善忽然有近乡情怯的感觉,他站在高大宫殿门口,萌生退意。 “怎么?” 黎春来递了牙牌请人通传,见他神思不属问:“不想进去了?” 谈善:“我想到一件事。” “我从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一眼认出我。”谈善哑声,“……也不知道会不会露馅。” 黎春来静默道:“约莫是认不出。” 谈善一愣。 他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殿中便有太监来领他们进去,是个生面孔。太监在前面走,谈善低头盯着鞋尖,掌心不自觉捏出了一把汗。 他突然恨不得临阵脱逃。 窗紧闭,没有点灯,白日如黑夜,走路时要格外小心。殿内气氛憋闷而压抑,银丝碳拢在精巧的焚烧器具中,碳表面烧得通红,裂出细小纹路。沉香太重了,一层又一层把进来的人包裹,无法呼吸。 谈善有些微喘不过气。 他只觉得一呼一吸都是煎熬,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深呼吸好几次才得以抬头。 六扇屏风做遮挡,山鸟鱼虫跃然其上。屏风映出一道修长影子,看不分明。 “找本宫做什么?”低柔但倦怠的嗓音。 黎春来说:“听闻殿下身体抱恙,特来探望。殿下的眼睛完全看不清……不知太医怎么说。” 谈善猛然看向他。 空气流动几乎是静止的。 眼睛。 怪不得殿内昏暗如夜晚。 谈善一颗心霎时沉到谷底。 中医认为人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器官,能一定程度上反应肺腑五脏的健康程度。看不清——谈善脑子里一瞬间过了很多原因,但太远了,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谈善胸口起伏,下意识上前一步。黎春来伸手拦住他,幅度甚微地摇头。 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不稳到极致。 先前还是重影,后来看什么都模糊,此刻黑暗笼罩全身。徐流深手搭在座椅上,偏了偏头,意兴阑珊地问:“你带了什么人来见本宫?” 黎春来道:“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是翰林院方宜寻方大人,臣听说他惹了殿下不快。” 徐流深压着风雨欲来的调子“哦”了一声,阴晴不定:“你替他求情?” 黎春来:“方大人不过是说了一句斯人已逝,请殿下节哀。” 谈善:“……” “方大人忠心耿耿,又是王上亲派给殿下的待诏,草拟旨意、代为执笔。”黎春来从容不迫,“殿下骤然失明,不便之处众多,身边需要有人。” “你今日格外放肆。” 徐流深抬手叫人撤掉屏风,无声冷笑:“滚。” 谈善心里一团乱麻,他本来有完整的计划,但一见到人理智的思考模式全然溃塌。再待下去保不准情绪失控,“滚”字落地他不等黎春来反应先一步背过身去,刚踏出一步,身后人幽幽:“本宫让你走了吗?” 黎春来和谈善同时一顿。 谈善悬在半空的脚落地,头皮有一瞬间发麻。 守在两侧的下人悄无声息撤掉了屏风。 谈善闭了闭眼,转身,竭力平稳声音:“殿下。” 他确确实实是个死人,他没有想要告诉徐流深自己又回来的想法。仅仅想一想古代的王世子长命百岁,一千年后的鬼便会消失,他都感到心惊的,刻入骨髓的恐惧。 两个月找出病根都难,他很难想象让徐流深再失去他一次。 “方、宜、寻。” 徐流深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发音,他咬字有种奇异的慢,每一个字都从谈善脑内神经上磨过。 谈善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垂着头:“殿下,臣在。” 殿内日光昏迷,衬得殿主人面容也晦暗。 “你似乎不愿意留下来伺候本宫。” 徐流深平平道:“本宫不喜欢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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