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滑如水。 世子爷倾下身, 手顺着他后颈往下, 微微施力,几不可闻地抵了下牙。 他在谈善耳边低低:“本宫今日不想上朝。” 谈善额头上沁出一点汗:“真不去啊?” “很烦。”徐流深凑在他鼻尖, 忍不住再近,“总有人跟本宫对着干。” 谈善想了想,说:“和亲?” 徐流深手指贴在他颈侧, 脉搏跳动的感觉令他愉悦。他知道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 十几年,帝心莫测, 他依然不能准确揣度徐琮狰心中之意。他赤脚踩在刀尖十八年,脚底鲜血淋漓, 忽然在一瞬间浑身轻松。 “本宫若是失败,就去买一座宅子,种一大片绿竹。” “夏天竹叶晃动, 本宫会丹青,可以画来卖。冬日下雪, 本宫会捉到兔子,反正也饿不死。” 谈善碰到他冰凉指骨,听见他天马行空道——“也很好。” “……” 徐流深手掐住谈善下巴抬起来, 他手指太凉, 谈善轻微哆嗦了一下,仰着脸看他。 世子爷皱眉不说话, 意思很明显。 “好好好。” 谈善被掐着脸颊软肉,忍着笑说:“殿下,你上朝之前得吃点东西。” 卯时一刻。 徐琮狰这两年上朝的次数极少,当他出现在龙椅上那一刻,文武百官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沉重官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叩首时声音不住打颤。 徐流深朝服齐整,丝毫看不出宫门口狂奔的狼狈。金銮殿上血水还没洗干净,没人蠢到这时候触他霉头,他最后一刻站在队伍前列时所有大臣不约而同闭紧了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侍郎张休之出列:“启禀王上,西戎使者已至皇城,和亲一事恐怕要早做打算。” 他们主张和亲不是没有道理,十几年没打仗,一个公主能解决的事,没必要大动干戈。 进言官员觑着帝王脸色谨慎开了头,见对方并无不悦松了一口气:“……还请王上决断。” “并肩王以为如何?” 徐琮狰看向鳌冲,语气不明。 鳌冲转动扳指的手一顿:“和亲之事自古有之,西戎使者已至宫中,可见诚心。” 徐琮狰未置一词,缓缓将视线放到徐流深身上:“世子。” 朝堂气氛骤然紧张。 这对父子古怪地对峙,良久,徐流深缓缓掸走了衣袍上灰尘。 “自君父建都幽州以来我朝从无败绩,徐氏血海坟场上立国。一杆战旗癫狂.插.遍九州四海,十年来边境安稳,盖因震慑犹在。” 徐流深语气平平道:“再问一万遍,儿臣的答案也同样。” 父子对视。 徐琮狰忽然大笑出声。 他笑声止,俯身,沉沉道:“十八年,寡人教你的东西——只有这些?” …… 徐流深回到明光殿时已至深夜。 和亲之事僵持,西戎虎视眈眈。工部来要银子造甲胄弓弩,礼部来人请示。官员调动,地方征税,开年科考主审官待定……都要逐一商议。六部官员,野心和能力成正比,要敲打要平衡,要拉拢要规训。总有数不清的事,让人烦不胜烦。 姜王将他留下了一会儿。 徐流深走得很慢,华丽衣袍上象征权势地位的孔雀纹饰从头到脚,缠绕全身。重重乌黑夜色之下,王杨采见他唇色透出冷沉的、冰凉的意味。 王杨采替他掌灯,劝道:“殿下不若服个软。” 徐流深仰首望向层层宫阙之上堆叠的砖瓦,无声而讥诮地笑了一声。 他背影在幽红宫灯照耀下拉长成一道修长模糊的影子,灰蒙蒙,看不大清——王杨采这才惊觉,他或许是长大了。 徐流深忽然问:“本宫的母妃,她是什么样的人。” 深宫中的日子一日重复过一日,旧人死去,新人进来,循环往复。她们各有各的娇艳,各有各的才艺。有的容貌顶尖,有的温柔小意。 姜王并不是沉湎美色的帝王,这些千娇百媚的人得不到宠爱,便枯萎在宫墙中。 得到了帝王宠爱也不见得是好事。 王杨采需得花些功夫才能记起那个女子,但他仍然摇头道:“奴才也记不清了。” 徐流深于是不再问。 他长到如今,只问过两次,一次是对“母亲”这个词有概念的时候,另一次是现在。王杨采听见自己心中的叹息,放低声音道:“王上不希望您如此。” 檐角宫铃撞击作响。 徐琮狰希望王朝未来的主人强大,冷血,薄情,没有软肋。徐流深按照他的要求长到十八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母妃他没有,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朋友他没有,也不问为什么人人可以放纸鸢他不能。 他课业繁重也觉得难以忍受,在漆黑一片的禁闭室中也觉得害怕。他想让人来给他开门,可周遭静得可怕,没有活人的声音;他饿得吃掉一小截桌腿,很多乌鸦在外面盘桓;他第一次杀人时也做噩梦,喷涌而下的血溅满全身,洗也洗不干净。他一直在溺水,永远睡不着,蜷缩在床榻一角睁眼到天明。 小孩不知道。 他渐渐不爱说话,一声不吭承受徐琮狰剖开他筋骨的刀,摊开模糊血肉,露出森森白骨,再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自愈。 徐流深露出厌倦的表情:“本宫知道该怎么做。” 他和姜王的分歧不在于和亲或是打仗,这场仗一定会打,只是以什么借口。 姜朝缺一个打仗的借口。 他应该让徐韶娩服毒,嫁过去后死在西戎边陲,借公主之死开战,一举北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 刺骨寒意从脚底升起,王杨采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讷讷不语,终是道:“殿下与六公主,原也没有什么情分。” 徐流深站定,远处元宁殿淹没浓重夜幕中。他看了看,答非所问:“是么。” 整座姜王宫密不透风,叫他也觉得透不过气了。但从来如此,他很难说清自己为什么在和亲一事上固执,仿佛退让就会失去很宝贵的东西一样。 是了,他和宣敏,真要说也没有什么情分。 王杨采默然,陪着他在黑暗处站了许久。 直到一串凌乱脚步声传来,打破寂静—— “不好了,公主不见了!” “紫宸殿呢?” “没有!” “皇太后那里?” “没有……” “还不快滚去找,想惊动王上和世子吗!” “……” “大胆!”王杨采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太监,斥道:“看看你面前是什么人,也敢冲撞!”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在地上磕头:“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公主如何了,你且说。”王杨采道,“从实道来。” 六公主不见了。 宫中乱了套。 谈善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湖边上吹风,他吃得多有点不消化——好吧也不是,就是睡不着。 他脑子里一刻不停在想徐流深到底是怎么死的,鳌冲?看起来不像。有个很悖论的点在于鬼告诉他自己死于太师鳌冲之手,而鳌冲如今成了并肩王。 这对父子对鳌冲的态度也很有意思,徐琮狰给他地位权势是为了安抚当年随他稳固江山的众多将士,但并肩王这样的名号明升暗贬,架空了鳌冲所有实权。自古帝王枕畔不容他人安睡,证明他早对鳌冲有所忌惮。 十一跟着他,暗处可能还有隐卫。 谈善把外衣往草地上一铺,躺在青青草地上。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远处夜幕浓青,与繁星弯月相接的地方生出朦胧的月晕。 “没有,公主不在这儿。” “那会去哪里?” “还不快滚去找!” 谈善捞着长衫回头望了一眼,提着灯笼的宫人焦躁地来来回回走动。他眉心抽动了一下,问:“六公主不见了?” 十一心思重重地说:“公主当真可怜。”锦衣玉食十几年,要跑到举目无亲的苦寒之地。 和亲之事一出宫里倒有些流言,说王上铁血手腕。 这深宫里各人有各人立场,公主的母妃心疼女儿,兵行险招,企图令无情帝王回心转意。她掌上明珠的女儿,千辛万苦养到如今,不管如何也要拼死一搏。 嘉统四十二年,年仅十五的宣敏公主殁西戎。帝怒,王世子率兵北上,灭周边十一国。 湖水在月光照耀下泛起涟漪,谈善站了会儿,并不开口。 他从不对古代人行事做任何对与错的断定,他少时读书,很能明白“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 姜王是君王,前朝国事冗杂,臣子后妃儿女众多,更新换代还快——他在宫里见到人未必能想到对方是谁,久而久之所有人在他心中都变成工具化的符号:文臣为他出谋献策,武将为他卖力打仗,后妃为他繁衍子嗣……你能指望他有君臣之情和儿女私情?他要做君王,心思就该放到政见大局上。 做九五至尊没有想象中容易,也没有想象中自由。他很害怕徐流深变成姜王那样的人。 谈善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看到一条无形的沟壑,横在他和徐流深之间。 世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世子,是天下人的世子。 “你又在想什么?”十一看他半天不说话,没忍住问。 谈善:“在想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梦,梦如南柯黄粱,总有醒来的那一日。” “总归做梦的时间不算长,还来得及。” 他双手拢在宽大袖袍中,发了一会儿呆,对十一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十一点点头,仍然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湖上有船,谈善挽起裤脚跳上去,船微微一晃,周边涟漪荡漾开。十一正要跟着跳上船,谈善冲他挥了挥手:“你在岸上等我。” 是湖,禁宫中也出不了事。十一犹豫一会儿,答应了。湖边上生长出深绿的荷叶,月色水溶溶。 谈善捞着浆划了到湖中央,确认岸上举着宫灯的人看不见才掀开了帘子,了然道:“公主。” 徐韶娩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她没穿披风,缩在里头,小小一只抱着膝盖,情绪倒很是平静:“本公主就是心情不好,出来走走。” 谈善坐在甲板上,递给她一方帕子。掏了半天又从袖子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两颗很红很大的枣儿,顿了一会人说:“我也心情不太好。” 徐韶娩望了一会儿他的手,把自己抱得更紧,小声:“多谢你。” 谈善坐得离她很远,想了想,对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孔雀神,他会保佑你一路顺利。” “我走了以后会有人难过吗?”徐韶娩仰着巴掌大一张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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