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宁殿内焚了香,清水沉香丝丝缕缕。殿外春光明媚,大片温暖光斑照进来,晒得人昏昏欲睡。 春闱结束,一众文官来谒见世子,将翰林苑拟出的入选之人及考卷呈给对方过目。 书页翻动声音响起,下首官员不敢出声,屏气凝神。 红木太师椅上的人并未束发,青丝浓如披墨。他换了常服,水天相融一般颜色。这样淡的样式,没让他身上气质柔和半分,反而衬得他过于冷清,形如一尊高不可攀冰白玉石。 所有官员缩着脖子,生怕被点名。 徐流深伸手翻过又一页考卷,眉头微不可察动了动。 无形压力压在每一人肩头,尤其主考官,心里瑟瑟发抖,给自己做了一万遍心里建设才颤巍巍开口:“殿下,您看……” 徐流深用力压了下太阳穴。 “王杨采。”他喊。 王杨采立刻走进来,示意身后宫人一一将茶水端上。 “郡王,杨大人,宋大人……上好的银针白毫,且尝一尝,解解渴。” 仪亲郡王忙接过茶:“有劳王公公。” 王杨采亲捧了茶水递到徐流深跟前,徐流深将厚厚一沓考卷放下,搁置一边。他捏了捏鼻梁,瘦长手指搭在茶盖上半晌,稍顿了顿,问:“醒了吗?” “回殿下话,尚未。” 杯盖磕出一声轻响。 “此十人考卷,重审。” 众多官员齐齐松了一口气,主考官赶紧上前一步接了考卷,徐流深懒得多说一句,起身往外。 他走得很快,顷刻消失在偏殿。 “殿下心情不好?”有官员压低了声音议论。 有人擦了擦额角的汗:“岂止,这两个月都是如此。” 王杨采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拂身打断:“诸位,请。” 等送了人离开,他眼底忧色浮了上来,叹了很长一口气。 “干爹……尚医监的袁大人在偏殿候着。”他身边小太监附耳道,“等了有一会儿。” 王杨采:“脸色如何。” 小太监齿关不住地打颤:“怕是不好。” - 徐流深刚刚拐出殿门口,脚步一顿。 殿前那棵槐树树冠如伞盖,绿叶繁盛,脉络清晰,叶片间白花如堆雪。淡金阳光从缝隙漏下,落在蹲在树下的人肩头,灿然生姿。 “睡得这样多。” 谈善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徐流深。 他这午觉睡得昏天黑地,长发乌糟糟披在肩头,睡意还惺忪,讲话声音慢慢地,为自己辩解:“醒了啊,也没有很久吧。” “这上头花能不能摘?”他往上指,一点也不见生气的模样。 瘦了点。 春衫轻薄,他伸手时宽袖往下滑了一截,露出越发伶仃的手腕,腕骨凸起,看得人心惊。 徐流深碰到他冰凉五指,责问道:“跟着你的人呢。” 谈善收回手,半仰着头望他:“要那么多人跟着我干什么。” 他今日好像格外平和。 徐流深稍顿了一会儿,说:“本宫让你不高兴了么。” 谈善半蹲着,长发快要从肩头滑落在地。阳光通透,照出他脸侧一层细小的绒毛:“怎么这样问。” 一朝世子。 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 本来不应该的。 两两对视,谈善忽然移开视线,泄气地将五指插-进长发中。他实在忍不了,心里又软又涩,软得一塌糊涂,涩得舌根发苦。 “我只是不太舒服。” “什么地方不舒服。” 徐流深冲他伸手,耐心:“来。” 谈善没有动,他脚有点发麻,扶着树干自己站起来,没露出什么异样,人倒是在笑:“来什么?” 空气湿度不小,很快会有一场春雨。 呼吸裹着沉甸甸的水汽。 徐流深心底升出幽湿疼痛,他从来捱得了疼,此刻却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藏在袖中的手指痉挛似地一跳。 花香盈盈入袖。 无言尴尬。 谈善清咳两声,适时转移话题道:“你忙完了啊。” “等——” 谈善惊了一下。 他被抱起来得突兀,身边宫女太监纷纷垂下头。 “嗯。” 徐流深在他颈侧深吸了一口气,沙哑道:“累。” 谈善别扭地挣了挣,不过他跟徐流深的力气相比简直蚍蜉撼树。 好吧。 抱就抱了。 徐流深指腹在他下颔抚摸,他虎口处有微薄的茧。倒不是痛,就是痒,密密麻麻的痒意。 后边一堆人,谈善不太适应地挣扎:“徐……” 徐流深扣着他腰肢的手用力,在他耳畔,用有一点沙哑的嗓音低低:“和亲的事,本宫是不是不对。” 谈善一怔,手肘抵在他胸膛,缓慢地眨了眨眼。 可他有什么不对呢。 谈善肺腑忽然一阵剧烈抽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是会要求别人改变的人,也不喜欢让别人为难。 何况人与人的生活环境绝不能类比。 少顷,徐流深脸侧被安抚地碰了碰,听见他再轻不过道:“你做了该做的,殿下。” “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 谈善接着说:“我不太适应而已。” 宫殿门槛高而突兀。 徐流深霎时顿住,那一瞬间他面部表情几乎难以维系。每一寸肌肉都僵硬抽动。 “我可以走吗。“谈善不带任何请求意味地说,“我不喜欢这里,你知道的,殿下。” 徐流深心头被钝刀一寸寸地磨,他看着这个人,很久才听到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徒劳的音节。 “……好。”他听见自己说。 - 烛火勾勒美人面。 睡着的世子还是很惹人疼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上,姿势板正。 谈善趴在拔步床边,心想徐流深大概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眼睑下都是淡淡的青。睡着以后眉心也蹙着,梦魇重重模样。 我让你感到为难了啊。 谈善看了一会儿,静悄悄将身侧烛灯移动到能照到床榻又不至于太亮的地方。又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落在他眉心,很轻地带了一下。 他没敢太用力,怕惊醒对方。 守夜的小太监正倚靠门槛边打瞌睡,谈善双手拢在袖中,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远处繁星挂满夜空,皓月光辉一泻千里。 一路上比想象中顺利。 谈善站在明光殿前,夜风森然,吹拂过他游金走银外衫。他扬起头,静默地注视这座封建王朝唯一主人的寝殿。 宫殿巍然矗立,身披无上权力,主宰天下人性命。 ——鳌冲、遗落民间的九皇子、或者众多野心勃勃的大臣,其实并不能对徐流深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 从他出现在殿前那一刻,成千上万冷淬箭矢寒光涌现。 “大胆!竟敢擅闯王上寝殿。” 谈善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叹了口气。 “不要这么紧张。” “河下大旱,三日之内必有暴雨甘霖。鳌冲心存反意,与西戎通敌,十日内起兵攻陷皇城。我有预知之能,来求见王上。” 寂静无比,只剩下风吹草动声音。 徐琮狰:“让他进来。” 跪在身前的人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后脊背一对肩胛骨半隐半没在外衫下,折出数道墨痕。 姜王手指在棋盘上敲了一下,目光如鹰隼。 “……为了吸引王上注意而已。” 谈善下伏,以最标准的叩首,姿态柔顺道:“草民知罪。” 他以匍匐姿势下拜,神态却没什么恭敬,更要说的话,好奇多于害怕。 徐琮狰沉沉道:“三日之内河西大旱未解,寡人要你项上人头。” “擅闯明光殿本是死罪。” 谈善隐隐笑了下,他从进殿后第一次抬头,直视了这位一千年后功过难辨的君王。 灯油粼粼。 姜王见到一双沉静的眼睛。 “草民出身市井,偶得妖物相助,迷惑世子,特来请罪。” 谈善:“王上与殿下多年父子,生养之恩,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殿下敬您爱您,绝无忤逆之意。” 历史上姜王对王世子的态度从来不明,可他膝下十三子,只有这一个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朝堂之上暴起斩杀进言者七名,力排众议立之。 徐琮狰为这个最小的儿子铲除一切威胁,留给他一代贤相魏沈,帝王之术御下之能,倾囊相授。 “如此……”姜王道,“你倒确实有罪。” “元宁殿大门尚合,我已向殿下辞别出宫。” 谈善从容且轻巧:“草民深夜前来,为求一死。” …… 公主自裁西戎。 她出行前从君王手中领了一条白绫,凄然而去。 恶战近在咫尺。 暗夜深宫,幽草萋萋。明丽鬼火跃然徐流深瞳仁中,他手中握明黄卷轴,手指一分分用力,轧出一道明晰血痕。 姜王对这个幼子总是怜惜的,屏退下人问:“寡人还未问你,得胜归来后想要什么。” 权势地位,要无可要。 他们都清楚最后只剩下一样东西。 只要开口,自然是他的。 徐流深梭然闭眼,又睁开。 “儿臣要……” 他直直看向自己的君父,一字一句道:“诏天下、丧妻。” - 明镜台张灯结彩,车流汇入柏油马路。 青草香泠泠,谈善心脏惊痛,猛然睁眼。头顶苍穹无垠,灯照明亮,建筑辉煌。他倒抽一口凉气,抖着手第一时间摸向颈部。 头还在。 谈善伸展四肢,成大字型躺在人工草坪上,缓了两秒神。 “徐流深。” 他朝半空伸手,有气无力:“你快拉我一下,我腿软。” 太他妈可怕了。 几米之外鬼低头,夜色下的眉眼惊心动魄。 谈善本来都等着人来拉自己,结果半天过去他手都酸了。鬼转身背对他,衣摆猎猎,无动于衷。 谈善:“喂。” 鬼:“不。” “你对本宫一点也不好。” “本宫不愿理你。”
第28章 鬼陈述事实:“你把他一个人扔下。”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坐在地上, 仰头看他。 头顶刚好有一盏过于明亮的夜灯,在他眼中落下涟涟水光。 谈善:“不管能不能救下公主至少不会想起来后悔,我不喜欢后悔。而且喝了毒酒, 反正活不长。你要是发现我中毒还得找御医, 会惊动姜王。” “至于你拜托我的事, 关于鳌冲。” 谈善说:“我死前托商君给你带句话, 顺便在姜王面前胡说八道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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