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着眼看他,纱帘被撩起,慧心罗裙曳地,亭亭站在那里,笑道:“殿下似乎有些事要我回去帮忙,今日就不再多叙……师兄。” 那双朦胧美目望过来,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她动容:“你能多在京城留一段时日吗,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聊。” 谢澄顿了顿,说:“好,你随时找我都可以。” 慧心展颜,她躬了躬身,便要先行离去,谢澄忽站起来,动作之莽撞甚至撞翻了面前的矮案,他冲动地道:“小家——” 我一动未动。 慧心回过头,依旧笑着:“师兄?” “我一直有话没能告诉你,当年你就那样走了,我一直都很后悔……”他急促道,“能被你搭救,是谢澄最大的幸运,我从来都不觉得你那是多此一举,以前我不懂事,说了很多浑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我一直都记得你!我每天都很想你!!” 他的声音回响在厢房内,震得我心跳如雷,我闭了闭眼,伸出手去扶那翻倒的桌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剧烈发抖。 慧心似乎愣住了,但很快她就调整好情绪,深深地笑着点点头,没有回应,转身离去了。 谢澄失力坐下,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一脚把我刚摆好的桌子又踢翻了。 “没想到她就是我师父的女儿……” 谢澄靠着墙,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若是当年我留住了她,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是啊,就不必下山辛苦这一遭,不必被山贼绑回去羞辱,不必寄人篱下,不必参与到别人的破事中。”我再次把桌子扶正,拍拍手上的灰,“真的是太辛苦你了,怎么当年就没有拿根绳子把她捆起来守着呢,失策啊。” 谢澄奇怪地看我:“你生什么气?” 我微笑道:“没有生气,实话实说。” “不不不你绝对生气了!你居然会生气!”他刚才明明还颓丧得不行,满眼都是时光啊世事,春花啊流水,现在就又兴奋起来,抓着我的肩膀不准我避开,我把脸扭到一侧,他也不耐烦地以两指扳着我的下颔,逼我面对他。 谢澄激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语气带着明显的笑:“你这就是在发脾气,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你要发脾气,你——” 他声音猛地顿住,手上力也一松,我紧紧闭着眼睛,眉头紧蹙,牙齿也不自觉咬住了一点嘴唇,他呆呆看了我一会儿,放开下巴,转而小心握住我的双肩,轻轻摇着:“喂,怎么了,真的不开心吗,别这样啊……” 我拂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平静笑道:“想知道啊。” 谢澄老实点头。 “那你把耳朵凑过来。” 谢澄乖乖凑过来。 我望着这近在咫尺的脑袋,深吸气,再吐气,又深吸气,上手就重重拧住他的耳朵,咆哮道:“你这个白痴!!!” 当夜,影鹰入我屋来汇报情况,他站得笔直,一眼也不看我,连个招呼都不打上来就干巴巴道:“太子近日一直呆在自己的寝殿,没有出宫,现在朝内大事均由他拿主意,陛下的病情之重已经不能见人,若无太子首肯,任何人都不能擅自面圣。” 我披着大衣坐在桌边,若有所思:“那这岂不是最糟糕的局面……” “陛下有绪家。”影鹰冷漠地说,“绪家手握禁军,一声令下可在京城上空万箭齐发,他们只忠于当朝皇帝,在太子没继位之前,绪家永远是皇帝手中的利刃。” 绪陵也说过类似的话,绪家世世代代只忠诚于皇帝陛下,但他家境这么牛掰也实在超过我的预料,时至今日我又得骂主神不公,这差别待遇搞得太厉害了,真不怕我火起来要死大家一起死啊。 我无奈地吐了口气,影鹰又道:“至于你让我关注的寇德,太子的左膀右臂,倒也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一直跟在太子身侧……” “也是,毕竟十腹之子已经到手了,没必要再让自己的心腹在外奔波。”我漫不经心道,“要是我早来几个月,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枉死女子。” 听了这话,他不由看我一眼,我一手五指来回敲了两遍桌子,偏过头对影鹰道:“太子一直在宫中,那三皇子呢,眼见着太子坐大,他没有任何反应?” “三皇子姬煌就是个草包,昨日才去东宫叫嚣,说太子囚禁父皇居心不轨,被赶了出去。”影鹰说,“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所谓的太子和三皇子争斗,是怎么传出来的。” 我笑了:“谁不希望自己的对手是草包呢?” 影鹰默了,我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又想起:“湘殿下可还好,近日变数颇多,她一人独自在宫中,可有不便之处?” “公主与二皇子同母所出,二皇子一直有在宫内打点照拂她。”他语气有些怪异,“不过有一事很特别。” “何事?” “公主似乎出入东宫颇为频繁,与太子的关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影鹰迟疑了片刻才道,“不过这都是宫里的传言,我还没有证实。” “那就再多看看。” 我沉吟着,影鹰沉默许久,他冷漠道:“你知道你现在要我探听的这些消息,传出去是杀头的大罪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太子行得端坐得直,你就是把眼睛贴他身上,也找不出可被指摘的问题。” “那是太子。” 我抬起头,反问:“所以?” 影鹰的语气极其冷硬:“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别牵连到李大人。” “说得也是,太史大人清高出尘,还是下下棋喂喂鱼,过他的小日子就好,没必要参与进这些烦心事。”我完全赞同,“那你回他那儿去?” 影鹰:“……” 他憋屈得要命,毕竟李严已经申令,若我不需要影鹰的帮助,影鹰即刻自行领死,影鹰就是从我这儿解放也不能再回到李严身边。 他郁闷地不说话了。 我逗了他一句,原本想不通李严为何让这么没情没调的人当自己贴身护卫,现在却忽然有些理解他,这不是非常好玩儿的一个人吗? 我笑道:“你再去太子那儿,帮我查他身边一个侍女,叫作慧心,你帮我查清她是何时出现在太子身边,平日里又做些什么。” 影鹰皱起眉重复:“一个侍女?” “一个侍女。” “这个侍女有什么问题吗?” “嗯……简而言之。”我说,“她在我这个正主面前来回蹦迪了。” 影鹰:“?” 送走一头雾水的影鹰,我依然坐在桌边,慢慢喝那杯冷尽的茶,半晌,我抬头,呼出一口气。 一只燕隼停在头顶的梁柱上,此刻尖利的叫了一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放下杯子,闭上眼说,“但现在被人占了先机,即使说出来谢澄也不会信我。” 也许因为这回换成了猛禽,玄凤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带着杀机:“假冒,冒牌货,假冒,假冒!假冒!假冒!假冒假冒!!!” 燕隼刷拉张开翅膀,烛光摇晃,羽毛在我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面对它杀气蓬勃的嘶鸣,我不为所动,只平静地说:“啊,但那没关系,我盯着呢。” 我伸出手臂,一阵翅膀拍打声后,玄凤踩在了我的小臂上,利爪小心地勾着我的衣服,我拍了拍它的喙,抬眉笑道:“而且说到底这事儿也怪我,那会儿想不开闹别扭,不肯跟天选之人有过多交集,仗着他看不见,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才给了人可乘之机。” 它把毛绒绒的脑袋蹭过来,我又挠了挠它的头,思索道:“不过这个慧心是怎么知道当时的事呢,她当时也在那里吗?” 玄凤说:“监视!监视!” “嗯?她那时就已经在监视谢澄了?这么早?”我更想不通了,“那可是谢澄货真价实第一个死劫,如果我不赶着去谢澄可就真没了,她若想要当谢澄的救命恩人,故意设计谋害他,也不该直接把人害死吧。” 玄凤拿翅膀拍我脸,提醒我:“钟儿,代价,付了,代价。” “是啊,就算是我,也是付了代价,花好大力气才算把他救回来。”我愁眉苦脸,“他可是我在英娘后救的第一个人,天选之人就是天选之人,可费生命值了,差点没把我抽干。” 玄凤忧郁地叫了一声:“好亏。” “天选之人是这样啦,没办法没办法。”我跟它同为主神打工人,互相安慰着,玄凤被我挠头挠得眯起眼,它又说:“赤胆忠心,试炼。” 我的手停住了:“你的意思是,那场埋伏其实是针对谢澄的一场考验,看他究竟能不能成为至刚至强者,拥有赤胆忠心?” 玄凤矜持点头。 我恼火道:“这些事你怎么当年不说!” 它无辜地与我对视,我又想起这货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个复读机,除了提醒我天选之人死劫的大概时间地点外,其他什么用都没有,跟别人家主角的金手指完全不一样,它不但不能带我装逼带我飞,还只会变着法气死我。 也许是我的嫌弃太过明显地表露在脸上,玄凤狠狠啄了我一口便飞到桌子上,我不以为忤揉揉脸,再次叹气。 “我那时也真是……”我低声笑着,“也真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狗都要嫌我。” 我说了,我并非李严以为的那种形象光辉的神使,也绝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一往无前的勇士。 尽管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可真正来到另一个世界,活在别人的身体里,那种滋味非亲身体验而不能理解。 光看我在刚穿过来那会儿自杀了多少次就明白了。 孤独,恶心,恐惧,迷茫,害怕,混乱,痛苦,质疑,负面情感的爆发是那时的我不能承受的,而当我首次看见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时,前所未有的崩溃终于击垮了我。 那时我才真的明白,我已经死了,现在只是苟活在别人的身体里,朝着一个也许根本不能实现的目标前进,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心愿实现。 我已经死了。 因为父母在哭,我必须活着回去。 但我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有闻人钟,我已经死了。 我死了,受尽病痛折磨,吐出了在人世最后一口气,躺在手术室那张冰冷的床上,我早就死了。 我,我是—— “钟儿。” 延伸的思绪被强行打断,我双眼失焦,茫然地看着玄凤,它前进一步,禽类特有的瞳孔正一寸不离注视我:“不能,说,出来。” 它说:“名字,是你的,羽衣。” 这里有一个传说故事。 仙子下凡玩耍,面对清澈的湖泊心痒难耐,脱下自己那充满法力,华贵的羽衣,下水沐浴,而路过的羊倌无意瞧见了这一幕,仙子举世无双的美貌深深吸引了这个男人,那不是人世所能有的奇迹——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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