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带我来到袁无功房间,里面家具相当简单,一床一桌,两把凳子,连个帘子都没有,那床看上去也硬邦邦的,与袁无功的那花里胡哨的外在完全是两个概念,简洁得近乎无情。也有可能是他不常来此住的缘故。 “他现在进宫去了,一大早就有宫里的人来请。”白芷给我倒了一杯热水,里面浮着我不认得的药草,“你有急事的话,可以在这里多等等,晚上他应该会回来的。” 我喝了一口,不苦,想了想道:“不用了,我只是路过,他有地方住就行了。” 白芷:“你同袁大夫吵架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白芷宽容道:“因为一向都是袁大夫去找你,围着你转,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主动来找他,所以我觉得会不会是你们之间吵架了。” 我:“呃……” 也没到吵架那一步。 简而言之,他一时兴起给我下药,我们情之所至,互相撸了一发,然后他就被更情之所至的姬宣赶出去了。 非常曲折的桥段,也非常符合袁无功的人设,就不拿出来污白芷的耳了。 “对了,有一事我还要拜托你。” 白芷放下给我添水的茶壶,她立马竖起耳朵:“请说。” 我只犹豫不到片刻,便隔着桌子倾过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白芷嗯嗯应着,逐渐的,她面色微微起了变化,正要回话,房门就被陡然推开了。 我俩受惊,同时后退远离彼此,转头看去。 “稀客啊。” 方才话题中的男人两手撑在门框上,宽肩严严实实遮挡了外面人看进来的好奇目光,他一身正红外袍,乌黑长靴,皆绣着波浪似的雪白花纹,腰间坠着玉佩,总是散着的长发拿了根带子系了起来,把那张唇红齿白得极其妖丽的脸完全露了出来。 这身打扮太过正经,正经得我险些没认出这是谁。 “袁,袁大夫……” 直到白芷虚弱的声音响起,我才回过神,袁无功眼中并无笑意,他慢慢放下唇角,依旧直勾勾看着我。 “稀客啊。”他重复了一遍。
第53章 “…………” 虽然不明白他这一脸不善是为了什么,但冲着我来这点倒是毫无疑问。 一口喝干白芷给我倒的茶,我站起身,随着我的动作,袁无功的瞳孔也微微跟着移动,眼角生着几根红血丝,那样子说不出的可怕,宛如一只吊诡的艳鬼,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光是收起笑容,就能有着如此大的气质转变。 但他很快又笑了:“相公竟然会光临寒舍,实在是实在是……有何贵干?” 我没搭理他,侧过脸对白芷道:“就是这样,麻烦你了。” 白芷还沉浸在我刚才告诉她的话中,发着愣,好一会儿才结巴着应了我,我朝她笑了笑,便大步要走出房间,刚到门前,门框狠狠一震,我盯着挡在我面前的这条手臂,片刻后,抬起下巴,看向他。 他眼底血丝未消,已是笑吟吟的甜样:“相公还没告诉我,是来干什么的。” “袁大夫,他,闻人他是来……” “白姑娘。”袁无功忽然扭过头看向白芷,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动作而已,却迅猛得可怕,带着股狠劲儿,白芷被吓得喉头一哽,剧烈的倒抽气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歪着脸笑道,“外面的病人排起长列了哦,不去帮忙,恐怕之后要被我那几个药童责怪。” 门被白芷小心关上了,她出门前一再看向我,似乎很担心我俩打起来,我轻轻摇摇头示意她无事,白芷才惶惶不安地离去了。袁无功放下手臂,径直走到桌边,拿起我刚才用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水,他头也不回,说:“是姬宣让你来的吗?” 背靠着门,我抱起双臂,袁无功的笑声阴恻恻的:“还是相公你自己跑过来……可怜我这条丧家犬?” “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我淡淡道,“你何曾有一时片刻视宣王府为家,只是被主人下了逐客令,不必如此作态吧?” 他冷笑道:“哪里话,相公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宣王府也不例外。” 我打量着他,指尖在手臂上有节奏地敲着,袁无功眼角余光观察着我,他忽垂下头,双手捂住脸庞,语带哽咽:“相公为何昨晚不来找我?就算被冰儿讨厌,我也不会在乎,可相公不管我不要我,才让我觉得难过,我一直等到天亮,就坐在这里,可是相公一直没有来,今天被喊去宫里,也是想着相公会不会回心转意,所以办完事立刻就回来了。” 他捧着心口,眉头微微蹙起,泪雨朦胧:“刚才发脾气是阿药错了,谁让我一进门就看见你和白姑娘靠那么近……相公又不喜欢她,为什么要那样。” 我头靠着门框,想了想,笑着说:“我不喜欢白芷吗?” “……”袁无功表情空白了一瞬,连眼泪都忘了流,紧接着他立刻换了进攻的方向,“我也知道相公为人,相公正直善良,心肠又软,昨夜相公不来找我,肯定是被冰儿拦住了……明明已经把我赶了出去,却还要拦着相公,不准我见相公,他何苦做到这一步?” 越说情绪越激动,他噔噔噔来到我身前,握住我双肩,那张梨花带雨的美人脸几乎与我额贴额,袁无功泣道:“我就不可以发脾气吗?” 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尽是挑着对自己有利的话说,光把他的台词拎出来品味,简直能成为绿茶之耻。 但显然,他的优势不在于这糟糕的词本。 袁无功眼睫密密垂下,泪珠成串,汇聚在下颔,不间断往下掉,有的更是被抿进那颤抖的双唇间,成为沾染露水的花瓣,显得格外,格外诱人。 我望着他的嘴唇,等我抬起眼时,他正好也睁开眼,迷离而悲伤地望向我。 “你想我和冰儿翻脸吗。” 我横起手肘,抵在他胸膛上,但他头颅垂得极低,那残留的泪水还是一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我手指插入他鬓角的发,随意一梳,难得他束得好好的头发就又回复成浪荡子的形象,我以指腹慢慢揉着他温热的头皮,手肘没有松力:“你希望我怎么做,说来听听。” 袁无功眼睛逐渐睁大,他面上浮出薄红,扭捏地说:“我希望相公喜欢我。” “可我本来就喜欢你。”我笑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袁无功用力摇头,难过地说:“还不够,相公要喜欢我喜欢得一天看不见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要心疼我,舍不得我,要听我的话,要对我更好更好——就像我喜欢相公一样。” 我看着这张薄情寡义的脸,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我从他发间抽出手,转而捏了捏那精巧尖削的下巴。 我说:“放心,我对你的好,一定比你对我的,多得多。”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见了茫然。 但很快,他就破涕而笑,退后一步不再硬压着我:“那太好了!” 我本来就只是来确定他有地方住,现在达成了目的,多留无益,我忽略掉心底生出的淡淡疲倦,拍拍他的脸就要走人。 袁无功说:“既然相公这么喜欢我,那我一定要给相公回报,不让相公吃亏才好。” 他弯着唇角,声音轻得我需要努力辨认口型才能勉强领会:“圣上最多还能撑得了三个月,相公要有什么动作,需得快点了。”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时间紧迫。 据景瑜所言,十腹之子已经凑齐,也不知道在白芷后,又是那家女子秘密遭了毒手,但既然十腹之子尽数入手,那唯一剩下的就是赤胆忠心了。 十腹之子加上赤胆忠心究竟能不能制成长生不老药,这事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就算真的能做成,我就能任由有人为了自己的千秋万代,拿眼前无辜的小秋当踏脚石吗? 我可是是很清楚的。 被掏心究竟有多痛。 当晚,影鹰奉我命潜入了夜色深处,不得不说多一位帮手后生活就变得有效率许多,有任何考虑都可以立刻付诸实践。他走后,我趴在窗台上久久出神,一只全身雪白的信鸽就如从月色中飞出,羽毛翩然飘落,它最终落在我探出的手指上。 “三个月。”信鸽语气僵硬地说,“死劫,三个月,谢澄,死劫。” 我有气无力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信鸽拍拍翅膀,又飞到我头上,安然窝下,这回它声音就大摇大摆许多了:“死劫死劫死劫——” 愣是把死劫两个字唱出了格叽格叽格叽的风采。 “你高兴什么,天选之人有难,你不该着急吗?” 我感到玄凤埋头啄了啄我的头发:“完成任务,钟儿,回家。” “………………” 我一言不发,只伸手拍了拍这拿我头发做窝的讨债鬼。 “李严,特殊,暴露也,没关系。”玄凤又说,“但也要,警惕,李严,警惕,袁无功,姬宣,谢澄,警惕,警惕,警惕。” 它这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的说话方式我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头疼地按着眉心,挥挥手说:“知道了知道了——” “绪陵,白芷,石安,英娘……”它跟报菜名似的报人名,基本我有点印象的一个没落,“都警惕,警惕。” 我不耐烦道:“怎么是个人就要警惕,我警惕英娘干什么我警惕……” “别,喜欢他们。”玄凤紧紧贴着我的头皮,小小的身躯无比温暖,它一动也不动,“别喜欢,他们。” “……”我说,“知道。” 呼啦声响,它翅膀抖开,雪白的羽毛铺天盖地,遮住了我的眼睛。 它的声音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同情:“喜欢,会,痛的,钟儿,别,喜欢。” 真是说些废话。废话就算了,还这么酸唧唧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信不信明天就把你红烧清炖了。 这个道理,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第54章 也许是李严重复了太多遍天机天意这些话,这晚我久违地梦见了主神的事。 我身为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手术台那盏亮得不可思议的灯上,心电图机发出尖锐的鸣叫,我躺在手术台上,视野里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朦胧,即便想要回应,医生护士说的话也慢慢听不大清。 尽管如此,父母那剧烈而痛苦的嚎哭却一清二楚回响在耳边。隔着玻璃墙,隔着我的主治医生无力放下的手臂,我艰难地侧过脸,用尽了全身能挤出的所有力量,转动眼珠子,将涣散的视线,凝聚在那两张涨得通红,流满眼泪的脸上。 死亡笼罩在我的头顶,镰刀勾下,从我喉咙夺走最后的呼吸,但奇怪地是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甚至很久都没感到如此的平和,如此的安宁。 我早就该死了,很多年前起就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此后每一个春夏秋冬都是苦苦挣扎,长长的纸条写满疑难杂症,从病床的这一头,一路延伸向另一头,没人能说得清我为什么还活着,一条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生命,活着真的是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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