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一眼,便随意摇了两下,笑着说:“真神奇,我这么摇你能听得见吗——” 重叠的铃声立时响起,一处在我指尖,一处…… 谢澄手忙脚乱捂住脖子,他脸色涨红,下一秒脑溢血而死都不奇怪,只见谢澄猛地朝后跳了一步,气急败坏地道:“让你没事别乱摇!” 我忙止住铃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谢澄慢慢放下手,我们相对无言。姬宣府上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这个季节也有绿叶,难得的日光穿过叶子的缝隙,落在谢澄年轻骄傲的脸庞上,他那泛红的耳垂如一滴红血珠,泛着微微透明的光,仿佛能轻易被采撷下来。 “……”我迟疑了一下,说,“这东西应该是你本来打算交给是师妹的吧?放我这儿……或者这样,之后你来找我拿,我肯定会立刻还你——” “不是。” 他迅速打断了我,我又安静下来,那枚铃铛带着不知从何烘烤出的温度,在我丧失精血后,长久变得冰寒的手心也散发着安定的暖意,谢澄低眉凝视着那枚铃铛,嘴唇微微开启着,欲言又止。 可他最后只是用一种带着嘲弄的口气说:“你太弱了,我把你从黑风岭带下来,自然也要原样送回去,你这么弱,如果莫名其妙死在什么地方,只会损害我寒山派的名声。” 这当然不是谢澄的真心话。 我能辨别。 可他这样的说法却于瞬息让我的兴致寡淡下来。 我无聊地说:“嗯,好,那之后我再还你。” “……”他带着点不安地说,“你不想要吗?” 我把铃铛收进袖口,妥帖地拍了拍,淡淡笑道:“怎么会,我只是太受宠若惊,谢了小秋。” 他装出无所谓的姿态,自以为不易察觉地小心打量我,那种强自压制的不安情绪在我眼底一览无遗,我眼睫微低,发觉自己好像在闹脾气。 啊完蛋,彻底完蛋,先是在姬宣那里犯委屈,又是来谢澄这儿闹脾气,闻人钟同志,你今年几岁了,你还是小孩子吗,身为救世主这样没用真的好吗?请你清醒一点闻人钟同志! 我仰起脸,开朗地道:“我就靠这个救命了。”
第51章 和谢澄说话的这会儿耽误了功夫,等我匆匆赶到相约之人指定的地点时,已是日上三头。望着门匾上描刻的太史局三个大字,我略感烦躁地叹口气,最终还是灰溜溜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进去了。 绕过千回百转的廊柱,在一扇红木制成的门前停下,隐约可见里面是纱帐掩映的茶室,熏腾的水雾如梦似幻,两位静立的仆从广袖长衫,分明是男子,姿态里却带着仕女般的静雅秀美,见我来了先是向我展臂一拜,其中一人便去里屋请示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另一位少年始终低垂着头颅不与我对视,做足了恭谨,很快先进去的人便来回复,又朝我拜下,他开口的嗓音也仿佛少女:“大人请您进去。”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回对方表现得有些异样,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便撩起眼皮,目光充满谨慎,又难掩好奇地打量着我。 进门后又是长廊,茶香熏香,水雾烟雾,昏沉沉混成一团飘上雕梁,又慢慢往下坠,这条路太长,走到中间两头都是迷离之景,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就算是神棍,有必要把自己住的地方也弄得这么装神弄鬼的吗,有必要吗? 刻板印象不可取。 我无奈地伸手在脸前拂了两下,低低咳了一声,前方水雾深处,一道人影渐渐浮出,赫然走出一魁梧大汉,一身黑衣神色冷漠,与周围堪称高雅圣洁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见了我,侧过身让开:“主人在里面等你。” 我实在忍不住要跟他吐槽:“你们大人住在这里是真不怕得支气管炎啊?多呛啊这一天天的……” 他不问我什么是支气管炎,无动于衷保持那个请我进去的姿势,隐隐带着压迫,好生无趣一人,我没话找话又跟他搭腔,这次再也没有回应了。 穿过不知多少层帘帐,在我快被这弯弯绕绕的迷宫逼得失去耐心前,终于来到内殿,画柱高耸撑起天地,香息形成实体四处坠荡着,气温与外头的风雪交加根本是两个概念,让我不由松开领子最上方的一颗扣结,摆设虽极尽奢靡,却并非井井有条,到处散落着龟甲古籍,笔架宣纸,还有许多不明用处奇形怪状的工具,使本来就足够装神弄鬼的房间更加氛围不明起来。而此方的主人显然在追求逼格这件事上进取心永无止境,更是在内殿中心挖出一大口白玉水池,栽着睡莲,正无视时节地盛放着,水池深处还沉着几个坏掉的罗盘。 和这里比起来,我正经皇子出身的宣殿下何止像个苦行僧,简直是街边要饭的。 主人就靠在水池边,手肘倚在身前棋盘上,拈着一枚黑子,正全神贯注自我博弈中。 “啊哼!” 我重重一咳,对方恍然未觉,再一咳,他连眉毛都没动过,只好走上前去,弯腰看了看棋盘厮杀得血流成河的局势,他自四面来风八方不动,我却没这能耐,最后按着眉心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撑着脸,耐心看他下棋。 池中不止养了莲花,还有许多小指长的金鱼,甩着薄雾一样的尾巴在莲叶下时隐时现,水声潺潺,我凝视着棋盘,目光一动不动,直到对方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方听见他含笑道:“神使来了。” 我支着下巴,依旧垂着眼睫,只打了个哈欠:“昨日还伞时就已经重复过很多遍,小人只是八百里外一无名山头的小贼破落户,实在不是大人口中什么神使,大人怕是找错人了。” “神使哪里话,我折损十年寿命方窥得的一线天机尽数系在神使身上,若神使一味推避,那人世万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们都沉默了片刻。 他:“哈哈!我开玩笑的,若真的靠神使一人便能救万民,要我何用呢?” 我:“哈哈!原来你开玩笑的!太好笑啦!” 他:“当然要我先找到神使,神使才能发挥全部作用啦!” 我们又沉默了片刻。 对方:“来一局?” 我:“小人只是山贼不会下棋这般高雅的活动……” 虽说这个世界和我原本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在一个时空,甚至这里连地球都不是,但二者还是有很多相同处。 比如山贼抢亲。 比如封建帝制。 比如围棋。 活在封建帝制下,父母早亡无法接触文人玩艺的山贼闻人钟自然不会下棋。 但我会。 前世在那张病床上,我为数不多的乐趣恐怕就是下棋。 十五岁那年趁着手术前难得的悠闲时光,还代我姨母家的表哥去参加了区里的围棋大赛,给他的展览台上添了座银奖。 没拿到金奖的原因是表哥也没想到我能下到这个地步,为了不引来太多关注,被识破我是用的别人的身份,他让我放弃了最后一战。 其实也不得不放弃。 毕竟我连支撑着身体去领奖杯都没有了,从赛场走出来后身体就极速恶化,直接插着氧气管子送进了icu。 表哥本来就与我有五分像,戴了口罩去领奖,谁也看不出差错。 手术结束后,麻醉劲儿没有完全过,我妈握着我的手,半跪在推车边,流着眼泪怪我,为什么一定要强撑去下那劳什子棋,耗费精力对旁人来说睡两觉就好,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睡不醒。 我伸出枯瘦的手,摸摸她沾满泪水的脸庞,然后说,我错了。 日夜轮转,暴雨艳阳,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变迁的时光里,始终陪伴我的只有膝上这方寸格局,黑白两色交错,却有自在天地。 我疏于此道多年,一直克制着自己扮演好闻人钟,方才见他左右手博弈,倒是勾出了我的瘾,故出神凝望许久,不过就算如此,我也还是闻人钟。 闻人钟不会下棋,我也不会。 我不再看棋盘,对方也不强迫我,只颇为遗憾地收起了棋子,玉石碰撞的声音乒乒乓乓,给我以怀念之感。 他又微笑着说:“神使现在还宿在二皇子府上?” 我点头,他拎着棋篓看了看,忽手一扬,把所有的棋子哗啦啦都倒进了水池里,惊得里面的鱼群纷纷逃窜,动静大了些,先前那出来招呼我的大汉立刻从帘帐后现出身形,警惕地观望着我们这边的情况。 “神使自然有自己的安排,但我还是建议尽快从二皇子府上搬出。”男子漫不经心地,“免得牵连进去。”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太史大人,您对眼下京城的局势有何评判?” “评判?没有评判。” 水池波纹渐歇,他白发玄衣的影子倒映其中,与上次在茶楼所见时一般的清俊优雅,男子又笑着望向我:“我只是偶然习得玄术,偶然……像今天一样,得到倾听天意的机会,至于我个人的意愿,在天意面前是最渺小,最无从提起的。” 我说:“置身人潮,谁能超然于外?大人方才让我不必推避,大人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他笑起来:“神使还坚称自己是山贼吗?” 我顿住,失笑,他从自己宽大袖袍中取出一枚烤得裂开的龟甲,递给我,我一头雾水地接过,在他鼓励的视线下翻看几遍,盯着那些裂纹,迟疑地说:“龟甲也能烤来吃吗?” “凡人要靠种种手段,在无数机缘巧合下才能窥得半点天机。”他拿回龟甲,手指轻轻抚摸过裂纹,“在上天眼中,我们的行为大约就真如儿戏——时候也差不多,神使在我这里用顿便饭吧。” 午膳是烤王八。 魁梧大汉送饭上来时,嘴角仿佛在微微抽搐,一声不吭把吃食放我面前,我揭开盖子,盯着那死不瞑目的乌龟也是久久无言,而对面,男子用的却是清汤豆腐,水煮白菜,他怡然自得拿起筷子:“神使趁热吃。” 我:“……”我把那盘菜推远些,直接说,“大人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不需要神使为我做什么。”他送了一勺豆腐入口,缓慢咽下后方道,“天意便是让我辅佐神使,我更想知道,神使需要我做什么,神使昨日没给我答案,今天会有变数吗。” 昨日我出门本是想打听太子的行踪,却在半途被之前有一伞之恩的白发杀马……白发男子拦住了,我表示马上就近去给他买一把,被他婉拒,于是顺理成章地,我请他吃饭以偿恩情。 等菜上桌时,他若无其事来了一句:“神使真是年轻啊,我原以为会是更年长的人,没想到是这么英俊的少年。” 我:“……?” 他淡淡地笑着:“现在才说未免唐突了些,在下李严,在京中太史局领了个闲职,整日无事,也就占占星,推推命数,数月前卜得一卦,心中早有忐忑,幸好赶在大变前终于找到了卦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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