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觉不应该就家这个话题聊得太深,匆匆忙忙就端起酒杯,道:“大家先喝一杯,人家阿药都这么配合了,你们两个也要——” 谢澄打断我:“你是背着你爹娘偷偷来的?” 不知为何,他语气听起来同时夹杂了“难以置信”“不可思议”,以及“你原来是这么不听大人话这么不乖的一个问题儿童啊”等等复杂情绪。 总之就是很惊讶。 我:“……嗯,偷偷来的。” 谢澄:“…………这样做不对,他们会担心的。” “嗯……” “你在家里时,他们是不是对你很好?” “我、我一般不在家里……但他们确实对我很好……特别好。” 谢澄没有接着问我一般不在家里又是在哪里,相反,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局促,便换了个更轻松,也更平常的问题:“令尊贵姓?” 亭子的另一侧,袁无功透过指缝静静地看了过来。 我:“令尊?” 谢澄眨眨眼,我严肃地道:“这种情况应该叫伯父,伯——父——!什么令尊,你当咱俩认识多久了,非要用这么客气的称呼吗!” 被我一通胡搅蛮缠恶人先告状,谢澄的思路不知不觉就给带偏了,他相当讷讷地道:“伯父,伯父,是我说错了……” “那我娘你又该怎么称呼?” “伯、伯母……” “这就对了!”我把酒杯塞谢澄手里,“对着徐英你都知道要喊声长姐,换成我爹娘反而傻了起来——喝!” “称徐小姐一声长姐,那是因为她好歹也算闻人钟的义姐,她独自养活了闻人钟,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又经营着偌大的黑风岭,称她长姐,于情于理都不过分。” 在我就要成功把酒灌进谢澄嘴里的前一刻,袁无功揪着一小撮自己的发尾,不咸不淡地插言道,“但令尊令堂——和闻人钟没什么关系吧?对待不认识的人,有必要喊得这么亲近吗?” 头发软软地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像是黑猫在花丛前不安分的尾巴。 像是为了不使猎物警觉,猛兽狩猎前刻意披上的伪装。 漫不经心,一击毙命。 袁无功慢吞吞地道:“毕竟,就连你的名字,我也都是一无所知啊。”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说话。 但在我整理好思绪,深吸一口气想要解释时,姬宣开口道:“不会妨碍什么。” “不知道姓名,不知道来历,不知道去处——一无所知,也不会妨碍什么。” 他还在轻轻晃动着手里的瑶盏,低垂眉眼,用和平日没有分别的口吻,四平八稳,毫无起伏地道:“你我都能分辨眼前人。” 袁无功冷笑道:“是啊,反正分辨得出分辨不出都没有意义,到那一日,他早就离开了。” 话说开到这一步,二夫人他大约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兴趣了,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亭子里每个人,过于浓烈的情感扭曲且不加掩饰,看着他还是会令人想到红似血的芍药,想到即将来临的毁灭——但我知道,那是过去式了。 我已经用名为师兄弟的锚点,将他强行钉在了此生此世,无论他情愿与否,他都再做不回曾经那个流离失所的袁无功,也再不能用生死来逼迫我为他让步了。 真可怜。 “他有属于自己的归处。” “他的归处可以是我。” “……”姬宣道,“但做决定的人,依然是他。” 闻言,袁无功放声大笑,他索性一振袖袍坐起身,斩钉截铁地道:“为什么?凭什么!我凭什么要这么好心,由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来也不是我让他来的!难道是我逼着他,逼他背井离乡,逼他陷于囹圄,逼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一切都是我在逼他吗?是他自己做的决定!赔上自己的人生也要抓住我的手,分明是他不肯放我走!从一开始,都是他不肯放过我!” “什么决定都让他做了,凭什么!擅自决定了别人的命运,却没有勇气将自己的人生作为同等的赌注吗?事到如今想要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这样称心如意的好事!” 面对袁无功好比泣血的一番发言,姬宣像是不忍,别过头的同时也轻轻闭了闭眼。 姬宣叹道:“是,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袁无功猝然安静下来,他肩背无比僵硬,好半晌方才一寸寸转向我,他空白的神色说不清是心存期待,还是战战兢兢。 我微微笑着,道:“既然如此,那就重头再来。” “既然你这么不情愿被我改变人生,既然你对与我的这场相遇深恶痛绝,阿药,我成全你。” “而在这之前,我还有句话要对你说,昨日我已对你说过一遍,但我还想再说一遍。” “不止是对阿药,至今为止,我给你们造成许多困扰,也让你们在这趟旅途中失去了许多,而这归根结底都是我任性妄为——是我任性妄为,自私自利,这句对不起,我早就该说给你们听了。” “冰儿,阿药,小秋……”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我双手按在膝头,深深弯下了脊背,我看见白色的帘幕如烟似雾,将我与万事万物隔绝,我听见自己的一言一语皆是从容不迫,我听见河流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在日光下奔腾的江水,自堆积着云层与白雪的山巅而来,最终在地上烫出了一个小小的圆点。 我看见那个湿润的圆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地面,紧接着又一个,又一个,让我怀疑江水飘上了天,雨又落下来。 我说:“只有你们……只有你们,我不想被怨恨。” 我抬起头,朦胧视线中,爱恨不可辨别。 袁无功:“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说这些话……” “我是故意的,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你是故意的!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怨恨你,可你还是要说这些话,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要把我变成什么样才罢休?!” 二夫人总是装得满不在乎,我过去险些被他给骗了,当我将他形容为不可捉摸的风时,还是身为局外人的白芷提出了反对意见。 风不会驻足,风不会挽留。 但袁无功却永远在我身后,盼望着我的回眸。 我将自己的酒杯轻轻抵在他唇边,他已是哽咽难言,眼梢晕染开大片的红,整个人也是不由自主地在颤抖着,他是这么高傲一个人,谁能让袁无功沦落至此呢? 可怜。 真可怜。 太可怜了。 “你能原谅我吗?”我问他,“你愿意原谅我吗?” 医者的手最讲究稳当,那是要于细微处落针持刀的一双手,可袁无功的手指就在我眼前发颤,他半靠在我怀里,凄惶憔悴,他到底是尽力接过了酒杯,要就着苦泪一同咽下—— 脆响传来时,我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劲风忽起迷住了眼,待我迟钝地侧过头,先是看向不远处在一地酒液里粉身碎骨的瓷杯,许久,又缓缓,缓缓转动眼珠子,将视线完全地放在了男人身上。 近在咫尺之处,谢澄居高临下,冰冷的眸光凝在我面上,我当然清楚他是谢澄,是小秋,可我又难以抑制地觉得……他是个陌生的男人。 是超出我掌控,要置我于死地的凶手。 谢澄问我:“你到底是在对什么感到抱歉。” “是对过去,未来。” “还是这杯想要我们喝下的酒?”
第387章 谢澄的质问伴随着酒杯落地碎裂后,我感觉心跳似乎停了一拍,可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仅是一瞬间的沉默,凝固不动的河流便再度流淌,长风绕亭,我甚至能感觉自己有余裕对着谢澄笑起来。 “什么?”我笑道,“你怀疑我下毒?你认为我要毒死阿药?” 应是我表情太夸张,表演成分过重,谢澄看起来并不相信我的发言,于是我只好换个角度为自己辩驳:“我要杀人用不着这么迂回,我真动起手来——” “你想要我们的性命,确实不用下毒,只消说一声就可以了。”谢澄道,“酒里不会有毒。” “那你在怀疑什么?” 我的心跳依然平静,至少这一点我能够确定,我的心跳平稳,我连呼吸频率都不曾发生变化。 但我为何关注此时的心跳与呼吸? ——谢澄看着我。 用我不认识的表情,在看着我。 几乎是不假思索,我脱口而出:“难道我会害你吗?谢澄,你在怀疑什么,难道你认为我会害你,会千方百计置你于死地吗?” 我站起身,怒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我,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下三滥的小人,谢澄,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被谢澄用十倍百倍的怒意当头暴喝,我顿时愣住了,本能便想往后退,可谢澄已续了后半句:“你想做什么?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你是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吗?你是真心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在对我好吗!” “……”我又笑了,我一边走近谢澄,一边无奈地摸着后脑勺,“等一下,咱俩这是在争什么,小秋,你好像对我有误会,我们先冷静下来——” “站住。” 我止住步伐。 谢澄面如寒铁,他盯死了我,看也不看便从桌上捞过还剩大半的酒壶,谢澄道:“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除了是酒还能是——” “只是酒吗?” “……” “我问你只是酒吗?!” 半晌,我弯了弯唇角,轻言细语:“何必多问,怕我下毒,我先喝一口不就好了?而且阿药平日也会随身携带银针,有毒无毒一试便知。” 说罢,我扭头对袁无功道:“阿药,小秋不信我,借你银针一用。” 自谢澄发难以来,袁无功始终维持着那个瑟缩的姿态,直到听见我的声音,他才僵硬地抬高了下颔,他齿关战栗,沾了泪痕的侧脸宛若溺毙之人那般苍白,我只是往他那了无生趣的容颜上扫了一眼,便迅速别开了目光。 “行了。”我不耐烦地道,“是我没挑好时辰,今日不适合聚会,大家都散了吧。” 我不欲多留,要快步走出亭子,与谢澄擦身而过之际,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谢澄道:“你——” 下一刻,我一拳裹挟着千钧之力冲他鼻梁狠狠砸去,被谢澄格挡后又再次抬腿横扫,刹那间我已在飞檐下不大的空间内与谢澄过了三四招,终是逼他放了手还我一个清净,我立刻要转身离开,可谢澄偏不依不饶,竟是欺上身抓住我的肩膀,让我不得不生生站定! “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放你走。”他说道,“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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