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温和地望她,最后方道:“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姐姐,我有我该走的路,这也是你对我的教育。” “我教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送死。”她双眼中不知何时盈了透明泪光,颤抖道,“我只是不希望埋没伯父伯母在世的英名,所以这些年努力地把你往所谓的正道上引——如果知道有朝一日你会拿这些话来与我作对,我宁愿你做个一无所知的山贼。” “长姐教导有方,我从来铭记于心。” “闻人钟!” 家长气到直呼大名,气氛凝重加剧,一级警报在我们之间长鸣,熊二左看看右看看,开始打圆场:“小熊有自己的想法不也挺好嘛,能在京城混到这个地步,成为二皇子的座上宾,这事多有出息多光宗耀祖——” “住口!谁知道那个二皇子此战后是生是死!就算赢了,他这条小命照样一不留神就得搭进去!” 一听这话,我登时沉下脸,尽力控制着口吻不要那么严厉:“他不会有任何事,请长姐慎言。” 英娘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这时其他人也生怕气不死人似的,七嘴八舌开了口: “是啊,我其实也站在二皇子这边,好歹人家在黑风岭时帮过那么多忙,咱们到了京城也是受到他的接济……” “不是说二皇子长年在边疆抵抗外贼吗,咱们虽说是山贼,但能安安稳稳混口饭吃也有赖他的功劳……” “至少冲他给我弟妹接生孩子,我就算欠了二皇子一笔人情……” 眼看着英娘真要喘不过气,我忙制止了他们继续添乱,虽说罪魁祸首就是我本人无误,这帮熊兄弟明里暗里通通是在帮我,我还是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噤声,别再火上浇油。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只见英娘的眼泪快速落下,不过就算哭也哭得气势十足,她擦了一把脸,用几乎是仇恨的目光看我们每个人,少女尖锐道:“不管二皇子是什么人,钟儿是我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白白去送死!!” 说着,她随手抓起手边能够得着的物件向我们砸来,熊兄弟们在劫富济贫这件事上千锤百炼,早练就一身本领,纷纷下意识抱头,唯有我不闪不避,挺直脊背与她对视,那个物件堪堪从我脸边带着风声擦过去,落到身后地面,发出沉重响声,直到听见声音英娘手才抖一抖,她目带惊恐,终于发现自己不管不顾扔出去的是一块压纸用的镇石。 脸颊慢慢在空气中破开,绽出一道血口,我只是注视她的眼睛,半晌才抬手,不在意地用手背蹭去那几滴冒出的血珠。 她就又开始哭,无声哭泣,全身都在发抖,那张脸本来就用炉灰粉一类的东西染黑了肤色,这般叫泪水一冲刷,实在是狼狈滑稽,京城贵女万千,没有谁家千金愿意让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而我很难说这世上是否会存在比我姐姐更美丽的女子。 熊大他们大概从未看过向来彪悍的英娘哭成这样,一个个都傻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全是恨不得穿越时光掐死那个乱说话的自己,英娘哭得话都说不清,我坐到她身边,一手轻轻搂过她,她靠在我怀里,必须要很认真地倾听才能分辨那些零星话语。 “我……我不想再……再失去谁……”她哽咽着倒在我肩头,捂着脸,身体抖得像筛糠,“我……你……你是我弟弟……我把你当宝贝……” “啊,我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你也是我的宝贝。” “我真的不想,不想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我一下下拍抚着她的手臂,轻言细语和她说着话,等到英娘呼吸渐平,一边一直安静着的熊四陡然道:“谁说他是要去送死?” 他手里的匕首出鞘,冷光四溅,一头狠狠扎在桌面,熊四看着所有人,漠然道:“我们几兄弟都在这里,黑风岭的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熊想做的事,只要是认定了的,就让他去做,英娘,不要伤心,我会死在你弟弟之前,所有想杀他的人都必须要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这个安慰过分独出心裁了些,果然,英娘边哭,边在桌下给了放大话的熊四一脚。 可这个安慰却相当得熊兄弟们的欢心,另几人都向熊四投去饱含激赏的目光,大拇指竖得一个比一个快,熊四得意洋洋地昂起头,这回是对我说了:“我们如果全死在这里,以后会有人怀恨于心,对黑风岭下手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句话,半晌还是道:“很有可能,黑风岭不应该参与到这场战争。” “那从今天开始,哥几个就不是黑风岭的人了,现在京城里的流民也不少,多几个不显眼。”熊四道,“闻小熊,当年是你给了我们全家一口饭吃,没你,没二皇子,我侄子也不会出生,你一个小孩儿,这些年支撑着黑风岭有多不容易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让我报恩吧。” “这票兄弟们就跟你干了,大不了就是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老大,今天咱们杀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余光注意到一只玄凤鹦鹉正从窗缝里努力挤进一个脑袋,太过用力头毛都耷拉了下去,它挣扎着飞进屋里,目标明确地奔着我和英娘而来,熊四还要继续慷慨陈词,见了它都停下话头,奇道:“哎这不是原来英娘养的那只鸟吗?找了那么久都不见踪影,原来是跟着闻小熊跑了啊!” 玄凤没有理人,它两只爪子抓着桌角,仰头专注地看着我们,英娘从指缝间泪眼朦胧地看过去,模糊地道:“小凤怎么在这里……我一直以为是被老鹰捉去吃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玄凤大领导破坏气氛确实一把好手,几可与绪陵相提并论,它得寸进尺跳到英娘膝头,于是一双带着泪水咸腥气息的手便温柔地拢住了它圆滚滚的身体,摸了摸它脸上两个漂亮的红点。 “钟儿!”玄凤超大声,“坏!”
第161章 这段时间我很难安眠,即便睡着也总有梦魇找上门,原以为见了英娘后多少会好些,可这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满是虚妄的梦。 就像在无尽深渊缓缓下坠,仰面躺倒在虚空,飞鸟从我指尖遥不可及的地方掠过,苍穹光影闪烁,一切都离我太远,只是这样不断下坠,下坠。 梦本身毫无逻辑,毫无逻辑也代表着难以记忆,醒来的那一刻我便忘记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只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长时间跪坐在屋檐下,细雨如帘,天地腾然着朦朦的雾,除了雨声空无一物,我独自呆在那里,侧首看屋外的景致,那副姿态仿佛在等着谁从雨水的尽头来见我。 梦里的我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英娘来叫我起床时外面果然下着雨,眼下正是开春时节,四下透着凉风,我身体又是这种情况,早习惯掀开被褥的刹那便轻轻发个颤,不过只要动作够快睡意和寒意就追不上我,然而这一回逼着自己睁眼面对现实的瞬间,便有一条冒着水汽的毛巾亲热地落到了脸上,蒸得本来就迷糊的神思越发不清醒了。 “……唔。”我挣扎着要从温暖被窝里伸手去接,然手也被轻轻握住,那触感柔和极了,连凝着冰渣子的空气也变甜了起来,我含笑闭眼,只想就这样沉沦进一个久违美梦,然而,下一秒,英娘用能叫潺潺春水瞬间冻结的声音道:“怎么回事。” “什么……” 听出那话里激烈的情绪,我挣扎着要清醒过来,视线逐渐清明,当意识到自己那只伤手正毫无遮掩地躺在英娘掌心时,全部的睡意都给彻底惊没了,英娘面色极其难看,牙关紧紧绷着,眼底烧了火,不等她发作,我闪电般抽出手,英娘没拦住,我急急忙忙裹着被子鲤鱼打挺,将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不敢和她对视,只深深低着头。 我咕哝着:“我不是故意的……” 她直接摊开手,看我的眼神像要杀人,我犹豫又犹豫,还是把老老实实把伤手交出去,任由她仔细翻看,沉默在室内蔓延,我心虚得厉害,趁着英娘注意力在我的伤口,鼓起勇气蹭到她身边,试探着把脑袋搁到她肩膀上,小声道:“生气会变老,不要生气哦。” 英娘不怒反笑,捏着我的手腕,小心避开了受伤的地方,她轻飘飘问道:“反正你也不稀罕别人关心,我为你生什么气?” “……别这样嘛。” 对我无力举起的白旗,少女的回应是一声冷笑,秀美眉目间藏着刀锋一样的色彩,哪怕我见惯天选之人的气场,也不禁在此刻切切实实发了个抖,幸而这些年相处下来,我对付徐英也算有了些心得体会,深知要想不挨打,就要当好皮皮虾,当即翻身便想往她膝盖上滚,刚打算不顾形象满床打滚耍赖给人看,她就敏捷站起身躲开我,也不管我脑袋差点没磕地下去,显然是不吃这一套了。 这下我也没辙了,挠挠头,又叹口气,说:“我错了,姐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没有保护好自己,你骂我吧。” “……” 然而英娘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般开始数落,她看了我一会儿,道:“药呢。” 当着她面重新给自己上好药,英娘不问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家长面对零分试卷的反常沉默无疑会给熊孩子带来加倍的压力,我战战兢兢开始梳洗换衣,转眼一瞧就发现英娘避了出去,正在奇怪她为何忽然同我在意起这些男女大防,屏风后,英娘却淡淡道:“虽说主人家不在,但我瞧这里规矩诸多,做事还是应当谨慎些,免得叫人瞧不起。” 穿衣的动作一顿,我握着腰带愣了好一会儿,失笑,想说这里的人没有那些捧高踩低的脾性,话到了嘴边,又原封不动给咽回去。 才同姬宣闹翻,我确实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 怔怔出着神,隔着那扇山水屏风,可以看见少女的影子叫光晕笼罩,形态柔婉,说出的话却是硬邦邦的:“罢了,这段时间承蒙二皇子殿下招待,不过到底是山野匹夫登不得大雅之堂,今日我们便离开吧——钟儿,你在这京中可有别的去处?” 绪陵:“当然有啦!” 我:“……” 绪陵:“这么大个英俊的老乡放在这里,你瞧瞧,这还不够显眼,还不够可靠吗——你说是不是呀雪儿?你闻人哥哥这两天待你还好吧?” 我:“……” 雪面娘愉快地扫了扫马尾,对前主人的王婆卖瓜适应良好。 绪陵:“不要害羞,不必解释,我懂,哥早就料到你搞不定那几个天选傻逼,你能撑到今天已经是这个了。” 说着,他朝我竖起大拇指摇了摇,我一手牵着缰绳,无语地看着他,想了想,面对绪陵嘚啵儿不停的嘴,硬着头皮又往戴黑兜帽的英娘身前站了站,以阻挡这位天选老乡好奇的目光。 兜兜转转,我还是求到了绪陵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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