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张开口,喉头干涩,没能发出声音。 路嘉长长叹出一口气,似乎疲倦极了,仅以气音道:“直接吃掉就好了。” 那样虚弱的话语,是凋零殆尽的花枝,即便从寒风中剪下,转移到温室,也没能阻遏它枯萎的速度,姬宣手臂青筋浮现,他眼睫颤抖着,怀里人的气息渐渐匀长,仿佛就要睡过去。 姬宣回想起过去他们被迫在雪夜行军,多少将士就这样冻死在温暖的幻梦里,僵冷面容上,犹自残留着满足的笑意。 他忽然道:“还有办法让你回去。” 谎言一旦开了口,就能十分自如地运转下去,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过去路嘉总是称赞姬宣品性高洁,可只有姬宣自己才知道,他这一生,究竟说过多少谎话。 不顾路嘉陡然混乱的吐息,姬宣面上不显异色,他镇定地道:“我问过李严,开天道的机会并不是只有一次,被叫破真名,只意味着你要在这边多停留一段时间,七年后,你一样可以回家。” “……” “之前不告诉你,是想让你尝尝被人隐瞒的滋味,现在你都知道了。” 片刻,路嘉从姬宣怀里挣开,他手脚虚软,勉力支撑着自己,瞳孔不住发颤,死死盯着姬宣,许久,路嘉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道:“真的吗?你没有骗我,我真的还能回去?” “信不信由你。” 说罢,姬宣径直起身,路嘉撑着手臂,坐在凌乱的床榻中央,仰头仓惶看他的姿态就像等待救赎的信徒,姬宣没有停留,一眼也不能再看,他转身走出房间,步伐越来越快,远远抛下身后那些微压抑的哭声,最后来到庭院里。 袁无功和谢澄都站在那里,他走到他们中间才停下,双手紧攥成拳,心跳剧烈,姬宣一言不发,而袁无功啪的合上扇子,笑着道:“真可怜啊。” “真可怜啊,太可怜了……” “哈哈哈哈,姬宣,我不得不拜服,你比我手段高明,你比我,残忍百倍啊!!” 七年有多长。 两千多个日夜。 一眨眼的光阴。 路嘉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永无终止,下了那么久,拨开雨雾后还剩下什么,他不得而知。 在异乡停留的时间太久,足够覆盖他前世的记忆,他已渐渐不能回忆父母的面庞,也想不起他们唤自己姓名的声音,记忆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多刻骨铭心的爱恨,都会随着时间的冲刷,埋没在光阴的海岸上。 他不知道这般健忘的背后,有袁无功的手笔,那一碗碗喂下去的药汁,蛀空了他的身心,他总是在睡觉,总是没精神,坐在面朝竹林的回廊下,整日整日发着呆。在最不清醒的时候,袁无功便将他温柔地抱进怀中,拍抚着他的脊背,轻言细语地哄着他,路嘉分辨不了眼前又是做梦还是其他,张开口,有时等来的是药,有时是吻,没什么区别。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潜意识告诉他必须要等下去,只有在极少极少的瞬间,他会模模糊糊想起前世,病床与苦痛,父母,医院的猫,还有别的什么……别的什么……没什么了,他都记不起来了,乏善可陈的人生,忘掉又有什么关系? 也并非全无清醒的时候,午夜惊醒,路嘉会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跨过身边睡的不认识的陌生人,他梦游似的赤脚在宅子里到处走,他在赶路,他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远,可不能在这里停下。 身后有追上来的脚步声,比怪物还要可怕,路嘉充耳不闻,他心里总是在着急,想要喊出些什么来,嘴巴张得很大,一个字也吐不出,于是越发悔恨,眼泪也要跟着掉下来,他伸手抠挖着喉咙,啊啊叫着,想要从身体深处挖出些记忆的碎片,哪怕只有微末,也足够让他在这场大雨中取暖。 这样的自残当然不被允许,他从冰冷的地上被抱了起来,谢澄半是强迫地抓住他的手腕,只要路嘉不去抓他自己的脸,那些伤痕落在谢澄身上倒没什么。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切又回到原点,他又被安放回柔软被窝,靠着谢澄坚实的胸膛,路嘉嗫嚅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而就在袁无功端着一碗药汤,打着哈欠走进来时,路嘉那无神的双眼顿时睁大了。 不等袁无功靠过来,他就急急把脸往谢澄怀里埋,像是顾头不顾尾的鸵鸟,他小声而急促地说:“不要那个,我不喝……”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啊,袁无功发自内心地怜惜着,便忧愁地叹息一声,理一理路嘉脸边的乱发,他劝哄着,诱导着,嗓音渍透了蜜,再配上那妖异近乎鬼怪的容颜,路嘉总是很难拒绝他,可被喂药的次数多了,路嘉心中似乎有了浅浅的感知,说什么也不肯再信任这个男人了。 袁无功又叹了口气,转手把药递给站在身后的人,道:“相公不要我喂,那换个人来吧……唉,不吃药可不行啊……不吃药怎么能好起来呢?” 路嘉抱住自己的脑袋,他往常十分抗拒别人接触他,此刻却恨不得谢澄把他藏到怀里,只要不喝药,其他什么都好,可谢澄却偏偏放开了手,对待孩子一样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放得很轻,依旧不容拒绝,逼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脸来。 “我,我不喝……” 他眼睛憋得通红,舌头说不清楚话,那勺子抵在唇边,他紧紧闭着嘴,不肯张开,这时,他听见低缓的男声说:“养好身体,才能回家。” “……” 路嘉愣愣看着姬宣,眼睛睁得很大,泪水积蓄在里面,满到不能再满,到底快速地顺着脸庞滑下来。 姬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支小勺子,姿容沉稳,他本能有点信任这个人,究竟是信任还是恐惧,也分不清了,半晌,路嘉嘴唇迟疑地泄开一条小缝,姬宣立刻抓住机会给他喂了进去,一口一口,一碗药汤见了底。 “睡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谢澄这时才把他抱住,哄着他躺下,路嘉睁着眼躺倒,眼泪还在流,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哄着睡下了。 “我不想喝药……” “不喝了,以后都不喝了……” “呜呜,我,我真的不想喝药了……” “……”谢澄将他搂在心口,慢慢抚摸着路嘉颤抖的脊背,谢澄低声道,“很快就会好了……都会好的……” 这七年间,没人提起以后。 就在七年期满的前夜,天选之人齐聚一堂,他们没有交流,望着窗外雨幕,只是等待着。 簌簌衣衫拖沓声,门开声,虚浮脚步声,沿着回廊慢慢靠近,雨声不停,没人知道雨水过后是什么。 脚步声停在门外,却迟迟没有再进来,姬宣脱力仰靠着椅座,他很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哪怕打了败仗,也有翻身的那一天,谁都不会原谅一个不能夺得胜利的将军。 他闭上眼,在心中快速思考该如何同那人解释当年的无可奈何。 他思考了七年,都没能得出结果,此刻自然也一样,幸好,路嘉始终没有进屋,隔着纸帘,他双肩塌陷,瘦得堪称形销骨立,站在那里,宛如噩梦中才会出现的修罗。 他没有进来,一门之隔,天选之人也没有开口。 从午夜站到黎明,从雨落站到雨停,一切都没有改变,所谓的天道遥不可及。 谢澄终于无法忍耐,他霍然起身,刚要冲过去说个清楚,就见那道身影晃了晃,窸窸窣窣脚步声再次响起,用比来时慢得多的速度,拖着佝偻的脊梁骨,蜗牛似的,缓缓地,缓缓地离去了。 路嘉再也没有理睬过任何人,这七年间他原本就很少开口,如今来这一出倒也让人颇为适应,事实上他现在的表现远比姬宣的预料好得多,没有辱骂,没有责骂,什么都没有。 天选之人们寸步不离看守着他,生怕一个错眼出现什么闪失,路嘉任由他们把自己当囚犯一样管控着,他坐在廊前,看着雨后的竹林发呆。 身边,谢澄絮絮叨叨试图同他说点什么,左耳进右耳出,路嘉那放空的视线什么都装不下,黑洞洞的,谢澄攥着他的手腕,有时觉得自己攥着的是一个在奈何桥前迷路的鬼魂。 比起姬宣与袁无功,谢澄不如他们坚定,他早已后悔,他偶尔会想就是放了路嘉离开又如何呢,难道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吗? 后悔与否,都找不到倾诉之地了。 忽然间,谢澄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长年瘦弱苍白的人,脸颊变得红润了起来,路嘉眼中发亮,那样的光彩已阔别七年,亮得不可思议,他甚至从长椅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前方。 谢澄大为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远处竹林间,向着这边正飞来一只小鸟。 浑身嫩黄的羽毛,鸟喙两边生有圆圆的红点,振翅飞来的模样极其可爱。谢澄驻足望着,他忆起当初在黑风岭时,路嘉似乎就养了这样一只玄凤鹦鹉,只不过后来就再也不见了。 一只代表着往事的鸟儿,多少会触动路嘉的心灵,对他们现在的状态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路嘉连嘴唇都在哆嗦,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向着玄凤走去,神情中有种近乎狂热的情感,谢澄没有阻止他的动作,谢澄心想既然路嘉这样喜欢,那自己就去把那只鸟儿捉来给他当宠物好了—— “不,不,等等,等等,不,不要——!!!!!!” 一声凄厉的鸟鸣,玄凤双翼展开,它极速向着路嘉所在的方向冲来,像是一阵遥不可及的风,就那样与路嘉伸出的手指擦过,随后,随后——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救命啊!!不要走!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错了,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不要啊!!!!!!我知道错了!!!” 谢澄瞳孔骤然紧缩,在路嘉绝望到极点的嚎哭中,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动,那只鹦鹉在一息短暂静默后,顺着柱子寸寸往下滑,牵连着粘稠血丝,带着散落的羽毛,尸身在地上瘫成一团徒叫人生厌的烂肉。 路嘉的哭声很快引来了另外两人,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澄,无声责问发生了何时,随后他们立刻注意到那只死去的鸟,袁无功暗骂一声晦气,便一把将软倒在地上的路嘉抱起来,大步往里屋走去,一路都在柔声安慰,而姬宣站在廊下,阴沉沉地看着血泊里的尸体。 “快点处理了!”他短促道,“什么脏东西也让他瞧见!” 谢澄自知理亏,毕竟是在他照管的期间出了问题,二话不说打扫了那只死得不合时宜的畜生,远远扔掉了。 几日后,袁无功被急召回药王谷,同日皇宫传来密函,请姬宣即刻返京,这样的事在七年间也不算罕见,二人临行前看过路嘉,后者已恢复了沉默,照旧坐在廊下长椅,盯着玄凤撞死的那根柱子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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