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埋在枕头里,头痛欲裂,闻言,侧过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谢澄被我骇得倒退一步,“干,干嘛,脸色这么可怕是要吓唬谁,我问你话呢。” 我揉着太阳穴,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怔怔地呆坐着,谢澄小心翼翼靠过来,戳了我手臂一下:“喂,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沙哑道:“拿点吃的来,最好是那种补气补血的。” “你都还没回答,反而先使唤起我来了?!” 我注视着他。 片刻后。 “拿拿拿,我拿行了吧!” 喝完一碗红枣粥,总算才觉得不会下一秒就要过奈何桥,但整个人依然十分疲倦,天旋地转的只想睡觉。 我抱着被子,眼皮又开始打架,谢澄还在喋喋不休:“那个人长什么样,你怎么撞见的,跟他过了几招,他武功是什么路数,还有还有……” “没过几招,急着救人。”我低声说道,“你去问白芷吧,她怎么样了?” 谢澄扁了扁嘴:“没多大事,一点小伤,那姑娘还没醒呢。” “那你等她醒了再问。” 我倒回枕头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体温好低。”谢澄撑着我的床,居高临下注视我,“怎么了,生病了吗?”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肩膀真是宽,阳刚之气扑面而来,是一团能让饥渴之人心甘情愿拥抱的,滚烫的火。 我感到拘束,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没有血色的嘴唇:“昨天风吹多了。” “我喊那个毒医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疲惫再度淹没了我,自己也快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有点累……” 刚才的噩梦又连了起来。 我站在太平间,自己的尸体边,低头看那张死人才会有的,惨白的脸。 被病痛折磨多年,死去的时候,这具身体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宛如骷髅。我长久凝视着过去的那个我,他不英俊,不健康,和闻人钟天差地别。 但那才是我。 “儿,儿子啊……我的儿子……” “呜呜呜,呜,你回来吧,你要了妈妈的命啊……” 一个女人跪在床边,牵着死者的手,满脸都是苦痛的眼泪,她的丈夫半抱着她,强忍悲痛,安慰道:“儿子很坚强了,撑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很累了,让他走吧……让他解脱吧。” “不!为什么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儿子死!”母亲绝望地摇着头,女人都是水做的,我快要在她的眼泪里溺毙了,“他才十七岁!什么都还没有做,这么小……我的宝贝才十七岁啊!” 我走到她身边,低声喊:“妈妈。”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泣。 我慢慢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我会回来的。”我紧闭着眼睛,感觉到热意在眼眶里不断聚集,“我是你们的儿子,不会是其他人。” “请你们再等等我。” “钟,钟儿……” 火势滔天,照亮半边夜空,燃烧的横梁断裂,砸落在地,激起一片极其呛人的尘埃。 少女被一块巨石压在废墟里,洁白的脸上全是脏污,她艰难地仰起头,目视前方,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像是要求救。 但最后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快走!别过来,危险……走啊!钟儿!” 玄凤扑簌着翅膀,火星子都快溅上它的羽毛,也焦虑地叫着:“钟儿!钟儿!别进去!” 我远远望着这一幕,即使相隔这么多年,依然能闻到房屋被烧焦的味道,而视线范围内,那急匆匆赶回来的少年不曾回头,在井边打了一桶水淋在身上,转身便闯入火场,他用湿透的毛巾捂住唇鼻,眼中只有奄奄一息的少女。 那甚至不算少年,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已。 “钟儿!”玄凤尖利地喊他,“钟儿!” “闭嘴。”少年静静道,“除非老天开眼,降下大雨扑灭这场火,否则我非进去不可。” 当然没有一场能扑灭这般灼烈火势的大雨,极光阁动手总是干脆利落,不会有人能从这场火里逃生。 上天永远闭着眼睛。 少年的身影在火中逐渐扭曲,他躲开无数坠落的断木,终于抵达少女的身边,跪下来,奋力搬起那石头。 双手刚碰上去,就发出滋滋被烫伤的声音,他面色不改,用常人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巨力搬开了石头,顾不得喘上一口气,将下身被压至瘫痪的少女抱起来,又看了眼一边已经断气的奶娘。 他那没有表情波动的脸上,一瞬间浮出了极深的哀戚,少年咬了咬牙,便背对着奶娘,大步冲出废墟。 玄凤最后鸣叫一声,翅膀扑过,大火自动分开,为少年开路,让他得以逃脱。 他将进气多出气少的女孩放在地上,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一身的伤,忍耐多时的泪终于落下,打湿了少女的脸。 “姐,姐姐。”他哭道,“我害了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英娘勉强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少年面庞上,她恍惚地笑了:“没事,你没事就好……” 她平时是多么泼辣的人,总是揪着少年的耳朵,逼他写字念书,总是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他,说,我们钟儿,以后可是要考取功名,当人上人的,就像你父母那样。 她是多么温柔的人。 温柔是一种致死的品格。 英娘艰难地抬手,要去替闻人钟擦眼泪:“你是我的弟弟,我的小王子,我爱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爱你,弟弟。”少女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爱你。” “不!!!!!!!!” 他睁大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抓着英娘软下去的手,浑身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他拼命俯下身,似乎想要将自己藏进英娘的怀抱中,想要逃避现实,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那样子其实是很滑稽的,也显得很懦夫。 我蹲在姐弟身边,下巴搁在膝盖上。 “玄,玄凤!”他颤抖着,手指一把抓住鹦鹉的羽毛,“救她!拿什么换都行!救救她!” 迟迟不肯降雨的天阴云密布,在此刻,细雨淋漓,雨势渐大。 大雨倾盆。 他的嗓子已经彻底破了,变声期用这种声音说话真是难听得很。 “玄凤!!!!”他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神色狂乱地说,“我求求你!你肯定有办法的,救救英娘,不要……不要让我的姐姐死啊!” 鹦鹉陷入了静默,雨水打湿每一片羽毛,贴在它发抖的身体上。 “钟儿。”它简单道,“救,钟儿,救,救。” 我没兴趣再看下去,站起来,仰着头,任由那不间断落下的雨落在我的瞳孔里,汇成海洋,淹没过英娘,淹没闻人钟,淹没玄凤。 最终淹没过我。
第16章 我睁开眼睛。 袁无功的手指还搭在我的手腕上,我稍微一动,他就抬起眼,眉目舒展开。 “哟,相公醒了。”他坐在床边的雕花小木凳上,笑起来,“还好吗。” 我眨眨眼,过了一会儿,要坐起来,他忙按住我的肩膀,力道温柔而不容拒绝,又把我塞回被子里。 “我……”我吞了口唾沫,“什么时辰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我:“相公,你睡了一整天了,还说了好多呓语。” 那还好,问题不大。 卧槽,等等。 虽然我把自己的生命值分出去,强行将白芷的致命伤给扭转成轻伤,但她衣服上的血还在啊,这么大量的出血跟那么小一个伤口肯定不匹配,袁无功好歹也是个神医圣手,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我警惕地抓紧了被子。 “小秋急匆匆来找我,说你状况不对,我回来一看,你就跟床上躺着,嚯。”他替我掖着被角,耐心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说:“呸呸呸,不吉利。” 他又笑,拿丝帕给我擦额上的冷汗,动作贴心,如同真是一位贤惠的小媳妇,我刚要试图解释,袁无功便抬起手,说:“啊,不用找借口,什么都不用说,人呢就是要有点神秘感,不然就像本摊开的书,一目了然,那多没劲。” 我又默默把话吞回去。 也行,他就喜欢玩儿刺激的。 “接下来几天,相公的饮食起居都要听我安排,姬宣也已经吩咐厨房,要给你开小灶。”他一本正经道,“气血亏成这样,也就幸亏相公有我,不然长此以往,不短寿才奇怪呢。” 我说:“谢谢。” 袁无功正整理着自己的医疗小木箱,闻言,侧过头与我对视。 我又说了一遍:“谢谢你,阿药。” 他眯起眼,意味深长道:“不用,相公,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救你的。” “……”我迟疑道,“你是不是……” 门忽然被推开,谢澄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嚷嚷着:“我知道了,白芷说,那混蛋是先拿麻药把她迷倒,正准备下手的时候闻人就赶到了,估计那麻药是用来缓解受害者的痛觉,但是……” “静声。”姬宣跟着走进来,“闻人钟还在休息,别打扰到人家。” 姬宣说着便自然地望向我这边,数日不见,他换了不同于宿在黑风岭时的华丽服饰,玉冠束发,薄唇淡淡,容颜美好足以让所有人侧目,不像足以让太子忌惮的常胜将军,像春夜梦里最好的情郎。 见我醒了,他愣了片刻,立刻走近床前,却是先问袁无功:“他怎么样?” 袁无功摊手:“你自己看喏,还活着,没死。” 皇子殿下亲自来问候,身为卑贱的山贼,我忙坐起来,靠着床头,有些尴尬地说:“我,呃,我低血糖,让各位见笑了。” 姬宣认真地说:“何为低血糖?” 我:“……这个不重要!小秋,白芷姑娘还说什么了?” 谢澄一屁股坐在床边,挫败道:“没说什么了,她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没聊几句就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我缩了缩脚,给他多留一些位置,谢澄敏感地看过来,盯着我苍白的脸,口气很不好地说:“不是让你别乱走吗,就不能老实一点呆着,少添麻烦吗?你看你现在又卧床不起了,还要麻烦我们来照顾你……” “小秋。”袁无功温和道,“昨天要是没有相公,死在开膛者手下的,就又要多一人了。” 谢澄哽住了,不太服气地哼了一声。 “而且有我在,相公很快就会好起来,不用你们操心的。” 听了这句话,莫名其妙的,谢澄的表情更臭了,目光不善地望向袁无功。 姬宣眼睫垂落,一言不发。 他们或坐或站,气场都是强大到要把房间掀翻的地步,被这三个天选之人包围着,真病秧子本人,总有种被命运一口叼住后颈的不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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