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应该不会,迎春客栈虽然满了,但南浔城这么大,总归还有其他客栈;再不济,灵鹿仙车也足够宽敞—— “没睡。” “……” 原来还有更凄凉的答案。 顶着温珩愕然的视线,郁明烛抿唇解释, “有些紧急私事要处理,没顾得上休息。”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今天早上在膳房灶台边,抽空眯了一会。” 温珩: “别说了。” 现在已经凄凉到有些荒谬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心口。 那里正在砰砰跳动,像是微乎其微的良心往他耳边吹风——说,人不能,起码不应该。 反正也就只剩这一晚了。 明日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不相见。 就当是最后做个断吧。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那今晚还有私事吗?” 郁明烛坦白, “没有,刚才当着你的面,都处理完了。” 那几位横七竖八的倒霉私事,现在连尸骨渣滓都没剩下了,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不知不觉已是更深露重,长夜昏暗。 温珩说, “这张床榻,倒是足够宽敞。” …… 屋内黑下来,安静得可怕。 好消息是软枕和锦被都有两套,床面也大到绰绰有余。 坏消息是依据这家客栈花里胡哨的装潢风格,床褥纱帐不负众望地全都是金线大红,上面绣了大朵并蒂莲花。 软枕不红,软枕是蓝色的。因为上面绣是的戏水鸳鸯。 若是如掌柜当初采买物件,布置房间时,所预想的那样,眼下合该是一对浓情蜜意的道侣躺在上面,耳鬓厮磨,翻云覆雨。 那这些艳红的床褥鸳鸯便正好应景。 可惜不巧,床榻上的两人各怀心思,分得老远。 于是便显得一切都不合时宜,分外讽刺。 …… 夜深人静,郁明烛却没什么睡意。 一阵浓重的水香从身侧隐隐约约散过来,是他先前从未闻到过的陌生香味。 还有在方才近距离接触时,那衣襟上的污渍…… 夜色中,郁明烛听着自己沉缓的心跳声,眸光暗了几分。 温珩自己可能都没注意过。 纵使表面随性散漫,好养好活,其实挑剔得很,饭菜咸了不行,淡了不行,腥了不行,放了一丁点能去腥,但他不爱吃的葱姜蒜末,也不行。 不爱熏香,大多数时候,身上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 更遑论是自己弄脏了衣裳,再招摇地一路穿回来。 所以……是别人! 郁明烛咬了咬牙。 温珩早上是跟那个姓陆的弟子一起出去的。 姓陆的去了醉春楼! 所以是醉春楼里有个“别人”! 与温珩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过,把香气染到了他身上,还不知怎么弄脏了他的衣襟。 郁明烛有种快要抑制不住的冲动,恨不得揪着这人的领子好好问一问,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你让谁碰了你!你敢让谁碰你! 可他又心知肚明,他实在没有这个资格。 他就连睡在卧榻之侧,都不由放缓了呼吸,只敢贴在床边上,似乎生怕有任何可能被赶下去。 堂堂明烛仙君,卑微至此,可笑死了。 眼下,仅仅是一种莫须有的猜想,就在心中无尽头地发酵疯长,让他止不住地心烦意乱。 方才体内被强压下去的躁动又尽数翻腾起来。 或许是受环境影响,连带着些陈年旧忆,一起从心底钻出来。 …… 那一年的魔界格外动荡。 老魔君残暴不仁,魔渊的穹顶数百年来不见天光,始终阴暗如蒙着一层血雾,无禁城中更是杀伐不断,日日腥风血雨。 所以当叛军杀进仙哭殿来时,老魔君手下居然没有哪个部下心腹前来支援。 偌大的仙哭殿被血洗屠杀,魔侍魔兽横尸遍地。 郁明烛亲眼看着昨日还笑盈盈塞给他一把米花糖的慈爱堂叔,今天就亲手将他的父亲劈成对称两半。 屋外厮杀声震耳欲聋,有垂死的魔类召出雷电,亮白的闪光一划而过,刹那照亮了溅满鲜血的魔尊宝座。 他的堂叔单手提着他父亲的首级,血淋淋的粘稠液体往地上滴。 堂叔转过身来对他笑着, “君婴,你从小就最乖最懂事,今天便自己选个死法吧。” 那时候的郁明烛还比他堂叔矮整整一个头。 他拼死反抗,像只遍体鳞伤的困兽。 直到被一脚踹进血湖,沉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还颇有些好笑地想,人间都说万生死后要下地狱,见阎罗。也不知地狱与魔渊,阎罗与堂叔,究竟哪个更可怕些。 可是睁开眼,他看到是的竹床青帐,云雾桃花。 以及被他压在身下,面带愠怒的青衣仙人。 玉珩仙君的名号太响亮,魔渊里没人不认得。 那一瞬间,郁明烛应激地差点祭出杀招。 可是仙人似乎全不设防,兀自起身挽着长发。 那件青雾似的纱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清晰可见流畅的腰线没入腰封,如瀑般的墨发尚且带着出浴后潮湿的水汽,三两下被玉手轻巧挽起,又横插一支桃花木簪。 郁明烛自小冷静理智,惯会计较得失。 魔渊处处都是堂叔的眼线,他身受重伤,回去了肯定没有活路; 人间大多憎恶妖魔,一个不慎暴露身份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随云山地处偏僻,又有仙人坐镇,无论是仙是魔是人,都不敢轻易踏足…… 太多太多,数都数不尽。 最要紧的是,玉珩仙君似乎没看出他的魔族身份! 那这其中可周旋的空间就太大了。 他一直以为当时攀上仙人的衣袖,哀求仙人让他留在随云山,都是下意识的理智思考,利益使然。 可是几年后的一天夜里,空空荡荡的仙哭殿烛火寂寥,郁明烛一身酒气地仰在魔尊宝座上,偶然回想起那一幕,才惊觉当时的自己根本没计较任何利益得失。 那一刹那,他只是嗅见了淡淡桃花香,想去人间走一趟。 …… 仙人说他没有钱,就得用苦力来赔。 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在随云山住了下来。 人间常有不平,玉珩仙君不经常待在山上。 有时离得近,几个时辰就能赶回来,有时离得远,要三五天。若赶上仙人有兴致,在周遭喝茶逗鸟,便要拖上十天半个月。 除了玉珩,山上还有两棵小藤化作的童子,傻傻的,好糊弄。 这种情况下,他要暗中做任何事情都很方便。 于是他窥破了随云山灵池与魔渊血湖相连接的秘密,暗中联系魔族旧部,某一天,还借着下山买菜的由头,悄悄去人间一座小城杀了几个潜逃的叛徒和内奸。 郁明烛立在巷子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擦着指尖污血,带着重复过千百遍的熟稔。 顺便怠懒地琢磨,该找个什么借口糊弄玉珩仙君,让仙君放下戒备。 他的身影冷寂,落寞,如同被罩在一点光亮都没有的永夜。 就在这时,一墙之侧,忽然传来苍老悠长的叫卖声。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那天傍晚细雨缠绵,到了夜里,已经是雷声轰鸣,倾盆大雨。两棵小藤化出原型去山崖上淋雨养神了。 屋内熄了烛火。 仙人要在床上安睡,而他便躺在外面的美人榻上,暗中调息疗愈经脉。 那时候他还不能稳定地压制体内凶煞魔气,一个不慎,便心魔发作。 他剧烈喘息着,肆虐魔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压碎丹田。 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要沦为丧失理智的—— “怎么了?” 玉珩倚在屏风边,神色淡淡,肩上松松搭了一件外衣。 霎时,郁明烛血液停流。 因为仙人看过来的目光毫无波澜,可肩背却若有似无地侧着,那个动作郁明烛很熟悉,是出招起势的迹象。可能下一秒等着他的,就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将要入魔时,有没有露出萦绕漆黑的魔气。不知道仙人究竟有没有看穿他的身份。 他强行安耐着心中的慌乱,喘着粗气,轻声掩饰, “没什么,外面的雷声太大,我做了个噩梦……” 玉珩又瞧了他一会, “……哦。” 说完,肩背一松,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地回去了。 又好似方才的杀意只是错觉,仙人无知无觉,浑不在乎。 郁明烛不喜欢被动,不打算跟个怨妇似的冷在屏风外翻来覆去地纠结,他刚才想杀我,他刚才没想杀我,他刚才想…… 他选择直截了当,跟了上去。 玉珩刚坐到榻上,与他四目相对, “?” 郁明烛眉心一抬,眼尾一落,谎话章口就来, “外面一直在打雷,我总是睡不安稳……” 他怀里还抱着枕头,心思一目了然。 玉珩默了一阵,问, “要我施法把耳的你朵堵上吗?” 郁明烛摇头, “屏蔽雷声,还有闪电……” 玉珩: “眼睛你还不会自己闭?” 郁明烛: “……” 仙人不解风情,或许也是主观上不想解。 郁明烛抿了抿唇,正要转身退出去。 忽然又听见仙人止水似的声音,意味深长, “若你出去自己睡,是不是还要做噩梦?” 郁明烛默了默,掌心微微出汗, “……是。” 仙人说, “那就过来吧。” 随云山仍然是笼罩在一片浓云雷电之中,一方小竹屋像是飘摇风雨中的小舟。 青帐内,仙人背对着他,如瀑长发铺在身后素色的软枕床褥上,只能看到白皙流畅的耳廓与脖颈曲线,呼吸匀称,似乎已经睡熟了。 就这么将后背一点防备都没有的露在他眼前。 郁明烛喉头一动,魔族杀戮的本能在体内隐隐作祟。 他又开始算计那点可笑的得失。 杀了玉珩仙君,挖出一颗灵力纯澈的内丹吞吃入腹,于修为提升大有裨益,甚至,他以后都不用再受心魔困扰。 剩下两个童子不足为惧,他还可以堂而皇之地霸占随云山以及灵池入口,打通魔渊与人间的暗道,杀堂叔一个措手不及。 魔族一向以强者为尊,他有了这么一桩显赫的功绩,定有无数助力被吸附而来…… 他唯一能杀玉珩仙君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 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郁明烛不可控制地抬了抬手,假装那只手只是无意间压在耳侧。 可是玉珩忽然转了个身。 屋外雷声震耳欲聋,仙人的面容却安宁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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