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完,从柴房里出来时,瞧着云胡正提着扫帚打扫院子,他们今日收麦子,没空去河边放鸭子,云胡扫完院子,就将挖来的荇菜混着谷慷剁碎了,一道儿喂给鸡鸭。 见再没什么搭得上手的活儿,谢见君进屋去把满崽叫了起来,濡湿了手巾抹了把脸,又蹭了蹭满后背的汗,出门时,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夜幕中隐着几点稀疏的星光。 沿途遇着的都是推着板车,提着镰刀下地的农户,今个儿是大部队收麦子的头一天,大伙儿都早早地去地里忙活。 一阵凉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麦浪,麦香混着浓重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早来的汉子将板车推到一旁,扎堆儿蹲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手里的草帽不住地扇着风, “要是一整日都这么凉快就好了,今个儿可真不是干活的时候。” 一旁歇息的汉子嗤笑一声,外衫撩起一半,露出干瘦晒得通红的脊背,“哪有这好事儿,现在不抓紧收,等会儿日头上来了,可有你受的。” 汉子被噎了一嘴,从路边薅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瞧着自家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愁得直叹气,“再歇歇、再歇歇,喘口气。” “歇什么歇?!赶紧滚起来干活!”,晚来的婆娘拎着她家汉子的耳朵,连拉带踹地就扯进了麦田里,惹来身后一阵阵嘲笑。 就连打跟前经过的满崽都捂着嘴笑弯了眉眼,谢见君将小竹篮倒扣在他脑袋上,手指轻弹了弹他的额前,“小崽子,还笑话别人,拾麦穗去。” 满崽头顶着小竹篮,“咯咯咯”笑着往自家麦田里跑,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 “溜得真快。”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推着板车同云胡紧随其后。 等到了自家麦地里,稍稍喘匀了气,谢见君将裤脚拿布条扎紧,拎着磨得锃亮的镰刀一脚下了麦田。 镰刀是在家里特地打磨过的,这会儿割起麦子格外利落,他脑袋上顶着一草帽,脖颈间搭了条汗巾,微微弯着腰,一手拿镰刀,一手抓着麦秆搳,搳完一刀后,手中的镰刀往前一勾,将前面的麦子勾住,继而抡圆了胳膊,镰刀手起刀落,又是一把麦秆从半中央被搳断,搳下来的麦子,他都堆放在身侧。 云胡也没闲着,他将麦草拧成绳结,将麦子捆成一捆,堆放在一起,等着晚些用扁担一道儿挑到田间大路的板车上拉回去脱粒。 小满崽提着竹篮子跟在他们俩身后捡掉落的麦穗,这麦穗虽是零碎,但也不能舍下,庄稼人一年到头可就盼着这点收成呢。 从晨光微露一直忙活到了日上三竿,连晌午饭都是简单的凉白开泡菜馍,就着云胡腌的豇豆咸菜凑活着吃了。 三人脸颊被晒得通红,尖利的麦芒刺得浑身火辣辣的疼,谢见君咬着牙,硬撑着一住不住地收麦子,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到眼睛里,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时不时拿搭在脖颈间的汗巾擦擦模糊不清的眼眸,一直忙活到太阳将将要落,才将云胡捆好的麦子挑着扁担都垛到板车上去,结束了一整日的劳作。 他腰疼得挺不起来,半弓着身子扶着树,好半天才抻直了身子。 “阿兄……”满崽小手搅弄着衣角,凑到他跟前,什么话也不说,只一脸难为情模样。 “想去玩?”谢见君瞧他这欲言又止的神色,便知他想干什么。 满崽用力地点头,方才帮着家里收完麦子的小山过来寻他,说小石头喊他们去池塘边上钓鱼呢。 “去玩吧,别走远了,一会儿咱们就往回走了。”想着这小崽子跟着他和云胡也忙了一天了,谢见君将他胳膊上捡满了麦穗的小竹篮接过来,顺手摘去他身上的碎麦秆子。 得了应许,小满崽眼底蓦然亮起一束光,他兴冲冲地拽上小山,头也不回地往池塘边跑去。 “还真有精神头。”谢见君望着满崽蹦蹦跶跶的背影,羡慕地嘀咕了一句,他可真是要废了。 转头看云胡还在往车上捆麻绳,眼见着他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还垫着脚一跳一跳地伸长了胳膊,想把麻绳从板车这头扔到那头去。 “我来吧,你帮忙扶一下车子。”谢见君锤了锤腰,接过他手中的麻绳,顺着车头将卷成团的麻绳丢了过去,同云胡俩人来回缠了好几遭,将麦子捆得结结实实。 “歇、歇会吧。”,云胡也累坏了,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喘出一口粗气。 谢见君后背的衣衫已被汗透,黏黏嗒嗒地糊在身上,浑身像是被炎热与潮湿包裹起来,连呼吸都变的困难,他接过云胡递过来的水囊,“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 地垄间一点风都没有,直热得人烦躁不已,恨不得冲进池塘里好好地泡上个把时辰,祛祛身体暑气,就连谢见君都不免怀念起后世的空调和风扇来。 那会儿他和见宁从外面疯玩回来,爷爷就从井里捞上冰着的西瓜,一刀切成两半,他们俩捧着冰凉的西瓜坐在风扇前,一面看着动画片,一面啃着甜滋滋的红瓤西瓜。现在想来,那时的闲适日子别提是多么惬意了。 他摘下草帽,给他自己和云胡一道儿扇着风。 太阳西沉,灼灼余晖给麦田也染上了一层金黄。 他犹自盘算着,再有个四五日,麦子就能收完了,到时候脱了粒,赶着天好晒干了装进麻袋里,什么时候家里缺了粮食,就拿到村里磨坊那儿去磨成白面,平时烙个饼摊个煎饼添上几勺,吃起来味道更香。 起风了,吹动着麦田如海浪一般滚滚翻涌起来。 身侧靠在树干上的云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眯着眼眸,享受着风吹来的阵阵凉意,柔软微薄的唇瓣一张一合,“终、终于有风了、凉、凉快了。”。 谢见君歪头瞧他,少年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颊,好似田埂间的一簇簇娇嫩的太阳花,软乎乎的,应该很好捏...脑海里乍然蹦出这么个念头,他自个儿不由得闷笑起来,连肩膀都跟着起伏抖动。 一旁挨着他的云胡肩背绷得挺直,一双剪水秋瞳瞪得溜圆,还当是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惹得谢见君笑得这般不能自持,但他也不敢开口问,只茫茫然抬手摸了摸鼻尖,跟着他憨憨傻乐呵起来。 “着火了!着火了!”地垄间冷不丁传来急促的吆喝声,听上去像是个孩子的动静。 谢见君笑意僵在了脸上,他猛地站起身来,循声望去,果然见滚滚白烟直窜天际,“坏了,满崽和小山好像去那边儿玩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声喃喃了一句,嘱咐云胡看好东西,跟着大伙儿一道儿往着火的地方跑。 火蹿得急,又因着有风,片刻功夫便将麦垛吞噬干净,好在着火的地方挨着池塘,大家手忙脚乱地拎着木桶,提着戽斗,从池塘里打了水,约摸着一刻钟才浇灭了火。 回头见四个孩子灰头土脸地并排齐齐地站在一起,满脸都写着“完了,惹事儿了”。这下子可倒好,纵火的“真凶”连查都不用查,准是这几个熊孩子干的。 大虎爹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揪住大虎的耳朵,一耳瓜子将他扇翻在地,吓得站在大虎旁边的满崽打了一激灵,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整个人要钻进地缝里去。 “哎,大虎爹,你这是作甚?吓着孩子了。”林叔立时上去拦,将地上的大虎拽起来,拉到自己身后。 今个儿被烧掉的麦垛是他们家的,本想着图个方便,割下来的麦子先堆放在这儿,晚些再垛到板车上去。 大虎几个孩子在这儿玩时,他也瞧见了,只寻思几个半大小子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便没得去管,谁知竟然起火了。 他嘴上虽劝着大虎爹消消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只心里还有些心疼,他和松哥儿天没亮就过来了,一直割到现在才喘口气歇歇,这一把火,一整日的收成算是都打了水漂了。 松哥儿倒是没生气,摸了摸这几个孩子的脑袋,温声安抚道,“都吓坏了吧,没事。”。 “松、松叔、林叔、对、对不起。”满崽吓得哆哆嗦嗦地道歉,眼神不住地瞟向站在不远处的谢见君。 “没事、人没事就行。”松哥儿笑了笑,拍拍满崽的肩膀。 谢见君冲满崽招招手,将人带到自己跟前,正想要开口问问怎么回事,云胡和柳哥儿不知哪得来了消息,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跑得着急,气都没喘匀和,云胡便急不可耐地问起,“咋、咋么了?”。他正守着麦垛,听柳哥儿说着火的地儿,有人瞧见满崽和小山了,忙磕磕绊绊地拜托福生娘帮忙照看下板车,俩人伴着一起跑过来。 “满崽,怎么回事?”,谢见君将满崽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瞧着没有被火撩到的地方,才松下心仔细询问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和一些。 满崽左看看明显吓得不行的小山和小石头,右瞧瞧还没回神的大虎,灰扑扑的小脸扑簌簌地掉着泪珠,连声调都带上了颤音,“我们钓了鱼、二柱说想吃烤鱼、生起火、有风、风吹走火苗,把麦垛子点着了。” 他说的语无伦次,但谢见君还是听明白了,只是小满崽嘴里说的二柱,他环顾了一圈,没见着这孩子的人。但先不论这个,给人家麦垛烧得一干二净,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心里合计了下大致要赔偿给林家的数,还没来得及开口,松哥儿冲他摆摆手,转而看向帮忙灭火的众人,“今个儿我和我家夫君谢谢大伙儿了,多亏有你们在,这火才能浇灭的这么利索,实在是感谢。” 本着是凑热闹的念头过来的人,顺道灭了个火儿,被林叔和松哥儿现下好一通谢,都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又觉得眼下时机不合适,纷纷打着哈哈离开了。说到底这事儿跟自个儿也没关系,烧得又不是自家的麦子,也不是自家孩子。 人群渐渐散去,四个惹了事儿的崽子连同各自的家里人却像是约好了一般,谁都没动,各自心里都琢磨着这事儿怎么收场,却只见松哥儿大手一挥,“不妨事,都回去行了,地里还有这么多麦子呢,少了就少了,权当是破财消灾了。” 松哥儿话是这么说,谢见君却不能权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只池塘边人多嘴杂,他跟云胡也得商量商量,故而带着满崽,先行拜别了众人。 一路上,谢见君一语不发,沉默着推着垛满麦子的板车往回走, 身后惴惴不安的两个小尾巴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好不容易熬到回了家,卸下麦垛子来。 云胡壮着胆子,颤颤地将冷着脸准备进屋的谢见君伸手拦下,干巴巴地劝抚道,“你、你别生气、咱们、咱们给林叔、赔钱、”。 谢见君的确有些生气,得亏现下风不大,林叔堆得麦垛子不多,否则照那会儿瞧着的火势,来不及扑灭的话,一准得烧红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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