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面容十分年轻,甚至可称得上漂亮,只是带着些病态。他张了张嘴,还没能吐出一个字,就好像紧绷的精神突然放松,一下子彻底栽倒了。 夏疏桐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心想要是他直接从这个男人身上跨过去回家,会不会实在有点太不是东西了。 但他真的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眼前这个人,受着这样的伤倒在这种地方,想必不是意外,看他衣着,显然是非富即贵,而现如今的显贵家族,哪家没有点腌臜?又有哪家会把人命放在眼里?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依仗都没有的教书先生,要是真掺和进一些什么里……辞惜的医药费还没有着落,他若出事了,辞惜怎么办?她还那么小,又病着,没人照顾着根本活不下去。 亲疏远近,人总是自私的,总是先想着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夏疏桐也的确没有什么多余的同情心能分出来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只是……终究人命关天。 夏疏桐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死在这不合时宜的优柔寡断上。 真带回家去显然也是不行的,于是他扯下围巾按住男人腹部的刀伤,将男人扶起来,艰难地挤出巷子,抄着没人的小道把他送到了独眼儿的小诊所。 独眼儿姓熊,天生一只田螺眼,一脸的凶相,四十多的一条老光棍,医术却很好,当初不知道多少大夫说辞惜决计活不过五岁,但独眼儿就那么硬生生一次次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竟真的让她磕磕绊绊活到了十岁。 不过医术好,心也黑,守着他这家小破诊所,一张嘴就是钱,这些年来夏疏桐除了一些基本开销之外,所有赚到的钱几乎全填进了这个不见底的黑窟窿,现下他也只能指望这个男人的确是个富贵且有点良心的,至少醒来后能把他自己的医药费给付了。 不过按着独眼儿的性子,他要是不给钱,恐怕下不了这张床。 独眼儿人狠话不多,缝合伤口时还明目张胆地捋了男人手腕上的金表,夏疏桐也没心思去理会,他急着离开,匆匆走了。 这一番折腾,眼见天都要黑了,也不知道辞惜会急成什么样子。 回到家时,辞惜果然没乖乖待在屋子里,裹着棉衣抱着膝盖蜷缩在门口,像是已经冻僵了的小猫,连看到他都没能站起来。夏疏桐几步跑过去蹲下摸了摸辞惜青白冰冷的小脸,有些疲惫地心疼起来。 他把辞惜抱进屋塞进棉被里,烧了热水灌了两个热水袋让辞惜抱着。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缓过来就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很快就喘不上气了。夏疏桐连忙给她顺气,又拿了药来熟练地用手卡着她的下巴掰开她的牙关塞进她嘴里。 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一会儿,辞惜才慢慢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头抿着嘴一声不吭地等着责骂。 夏疏桐揉揉她的脑袋,也没有力气责备她了,只是低声问道:“为什么不在屋子里等?不知道外面冷吗?” 辞惜见他并不像生气了的样子,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蹭过去抱住了夏疏桐的腰,软绵绵地抱怨道:“哥哥你骗人,分明说过会早些回来的。” 夏疏桐自知理亏,含糊地说道:“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耽搁了?”辞惜突然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 “已经处理好了,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夏疏桐说道。 辞惜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声音扬了起来:“哥哥,你围巾哪儿去了?” 夏疏桐往空荡荡的脖子上一摸,才想起来围巾扔在独眼儿的诊所里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辞惜就看到了夏疏桐袖子底下的一块血迹,霎时脸都白了,抖着声音问:“哥哥,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的血。”夏疏桐连忙安慰她,又把来龙去脉给讲了个清楚。 辞惜默默地听着,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夏疏桐叹了口气,说道:“行了,睡一会儿吧,不是什么大事,哥哥已经处理好了,那人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你不用担心,等晚饭好了我叫你。” “哥哥。”辞惜突然伸手抓住了夏疏桐的袖子,认真地问,“哥哥你说你看到那个人受伤昏倒,所以救了他,那……那个人有没有见到你的样子?” 夏疏桐犹豫了一瞬,把辞惜的手拉下来塞进被子里,又给她拉好被角,才轻声撒了个小谎:“没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 辞惜一下子松了口气,安心地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说:“哥哥小心点,现在不太平,那个人指不定有什么不干净的背景,才被人追杀受伤,哥哥可千万别掺和进去。” 夏疏桐无奈地笑了,捏着辞惜的鼻子说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说教了?才几岁的小娃娃,会撒娇就好了,想这么多干什么?” 辞惜跟小狗似的甩头躲开夏疏桐的手,从善如流地开始撒娇,眨巴着水汽蒙蒙的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想吃糖酥饼。” 夏疏桐一下子有些哭笑不得,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无语道:“今天来不及,这个做起来太费时间了……你不会就是因为嘴馋了才要我早点回来的吧?” “昨天对门的阿嬷送了两罐糖桂花,放在柜子里。”辞惜委屈地说,“要是哥哥一下课就回来,那还是够时间做的。” “我的错,我的错。”夏疏桐失笑,又有些心疼。 只有这种很偶尔的小任性才能让他感受到,辞惜不过就是个才十岁的孩子罢了,正是该玩该闹恣意妄为的年纪,她却一直孤零零一个人呆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每天做的,也就只是看他离开,等他回来。 他歉疚地说道,“明天哥哥一定早点回来给你做,行吗?” 辞惜乖巧地点头,夏疏桐笑了笑,走出卧房,没注意到辞惜盯着他的背影,慢慢咬紧了嘴唇。 因为天晚了,晚餐做得简单,辞惜也没什么食欲,扒拉两口就回房睡觉了,等夏疏桐收拾好碗筷想去看看她的时候,卧房的灯已经灭了。他看着紧闭的房门思索片刻,从橱柜里拿出了那两罐糖桂花,沾了一点尝了尝,自语道:“今年怎么突然想起送糖桂花了?” 他摆弄着两个罐子,又往卧房看了一眼,揉了揉眉心:“是药喝得太多了吗?怎么就这么喜欢吃甜的?” ** 辞惜醒的时候,夏疏桐已经离开家去学校了。她抽动两下鼻子,闻到了桂花的甜香气。 厨房里,一叠糖酥饼还冒着热气。辞惜的眼眶有点湿润,她捧起碟子,跟个小松鼠一样地啃起酥饼来。 味觉很麻木,几乎吃不出甜味来,真真是味同嚼蜡,辞惜就这么嚼蜡似的把一叠酥饼全塞进肚子里,拍拍手上的碎渣,裹上帽子围巾,悄悄离开了家。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独眼儿的诊所。诊所里没别的病人,独眼儿见了她,扯出一个笑,尽量温和地问道:“西西?怎么,身体又有哪里不舒服吗?” 独眼儿虽说心黑贪财,但实际很喜欢孩子,只他可惜长了张不讨孩子喜欢的脸,这几条巷子,也就只有辞惜会认认真真喊他一声“熊叔叔”。 “熊叔叔。”辞惜把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脸,问道,“我哥哥昨天是不是送来一个病人?那个人在哪儿?” 独眼儿愣了愣,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人半夜醒过来,已经付了钱走了。” “走了?”辞惜往后退了一步,皱了皱眉,“走了……那他走前,有没有说什么?” 独眼儿说:“没说什么,就问了是谁救了他。” 他见辞惜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说:“不过我没告诉他,我知道你哥哥不想惹麻烦,你们兄妹俩也不容易。他也只问了一句,好像没多放在心上,不过留了张名片,说如果有困难可以去找他,算报了救命之恩。” 辞惜咬咬牙,问:“那……能给我看看那张名片吗?” 独眼儿转身从抽屉里翻出几张卡片,从中抽出一张黑底烫金的卡片递过去,上面写着名字和住址,辞惜接过来看了一眼,两个金色的大字一下子刺着了她的眼睛。 顾奚。 简直阴魂不散! 辞惜把因为捏得太过用力而产生了几道褶皱的名片放进口袋里,说道:“熊叔叔,这张名片先放在我这里,如果真出了事我会拿出来的。要是现在给了哥哥,哥哥恐怕会为我的病去找人家帮忙,能住靖安街的那些人家有哪个是好相与的?我怕哥哥去求人,反而要被拿捏。”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独眼儿,哀求道:“还有,您能不能别告诉哥哥我跑到这里来过了,我偷偷出来的,哥哥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 在跟钱这种原则无关的问题上,独眼儿一向受不了辞惜的撒娇请求,辞惜一露出这种表情他就没辙,只好点头。 辞惜高兴地跟他挥了挥手,几步小跑出去。 转过一个街角,辞惜才停下脚步,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她脆弱的气管和肺部,她撑着墙壁咳嗽了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名片,狠狠撕成了碎末。 她将一把纸屑攥在掌心里砸在地上,又抬脚使劲地踩,直到纸屑四散,神仙也不可能把它恢复原样,她才捂着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跳动带来的尖锐的疼痛,眼睛里涌出眼泪。 “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她讷讷道,“怎么就不能放过我们呢?” 第87章 杀死重生者的方法(二) 夏疏桐昨晚没睡好,再加上一时忙碌忘了去看顾怡宁的文章,上课时有些心神不宁,又总想到昨天救的那个人,一堂课讲得磕磕绊绊,那些一向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学生都发现了端倪。 夏疏桐有些尴尬地让她们自习,自己坐在讲台上看起那篇文章来。 文章看到一半,班里突然有些骚动起来。夏疏桐抬头,刚好看到顾怡宁站起来,有点兴奋地叫了一声:“小叔叔!” “都安静,怡宁你坐下,还没下课呢。”夏疏桐拿教鞭敲了敲讲台,顾怡宁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坐了下去。夏疏桐镇住了学生,才往窗外看去。 他突地愣住了。 昨天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男人,正靠着窗,透过崭新透亮的玻璃冲怡宁招了招手,通身不属于市井小民的贵气和恣意,那张漂亮的脸勾着笑,轻易就勾走了一班女学生的魂。 他看到夏疏桐,露出一点诧异,那双眼睛轻轻一眯,夏疏桐瞬间意识到自己昨天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这哪里是一只第一次见人的麋鹿?分明就是只舔着嘴唇准备骗人的狐狸。 下课铃非常适宜地响了起来,还没等其他人有什么动作,顾怡宁先第一个扑了出去。 “小叔叔,你怎么来了?来看我的吗?” 顾怡宁的称呼让夏疏桐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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