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真莫名觉得自己像无理取闹的小姑子。 他蹙眉认真地辩解:“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 “嗯?”白水疑惑。 柳白真咽了口水,鼻尖冒出汗。 他要说吗? 可是说了以后,他能承担后果吗? 他望着柳白水,对方皮肤光洁,目光有神,一看就是生活安逸养出来的淡然。他有点无法想象,这张脸如果满脸仇恨,或者沉浸在悲痛里,会是什么模样…… 白水却望着小楼,一脸平静道:“你是想说,白灵给我下蛊的事情吗?” “?!” 柳白真愕然地张大嘴。 他竟然知道? 白水看见他的表情,失笑道:“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他知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忆,他的脑袋又没有受伤,怎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偏偏没忘了白灵这么个人? 再说,这里是哪里?万蛊之城啊。 巫祝便暗示过他,他的失忆和蛊有关。再加上柳白真几人来了,白灵焦躁之下举止失常,让他听到了不少事,前后连起来也能猜到个大概。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近,”他看着柳白真笑道,“你叫我三哥,我觉得本该如此,说明你没有说谎,我的确是你兄长。再打听打听你的事,也就差不多了。” 柳白真暗暗咋舌。 他收回自己之前的看法,白灵哪儿搞得过柳白水啊。 降维打击属于是。 合着人家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揭穿而已。 他纳闷地问:“三哥,你为何不揭穿他?” 白水便低头露出个笑,柳白真有点看不懂,看着像苦笑,又有点甜。 “等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我心里了,”他道,“何况我知道他没有什么私心,大约是不想看我痛苦。” 这是不对的。柳白真在心底默默说,也是告诉自己。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了,我都心里有数,”白水拍了拍他的头,“我在等他主动告诉我一切。” 柳白真郁闷地被他拍矮一截,不过他心底难免松了口气。 他仰头对白水说:“三哥,不管怎么样,你没事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拉着男人的手,像小动物那样蹭蹭,“如果长姐知道你没事,一定会很高兴!” 可惜,为了保护大姐和外甥们,他不但不能报平安,甚至要完全切断和若游仙岛的联系。 白水看着他,心尖突然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又痛又麻。 他仍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他只是知道白灵下蛊的事。白司告诉他柳家的事,他即便猜测和自己有关,可是“知道”和“记得”是两回事。 这一刻,他看着面前青年眼里的庆幸,才感到心痛。 “我也很高兴你没事,”他用力抱住柳白真,掩饰眼睛的酸涩,“对不起,三哥没能保护你。” 柳白真摇头。柳白水不记得具体的事情,原本他们分开逃跑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提高生存率,鸡蛋哪能搁在一个篮子里? “你们要不要就留在万山城?”白水说出口,又懊恼地改口,“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 柳白真反倒真的庆幸他不记得所有事了。 “三哥,”他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不是要去报仇。你应该知道山河图吧?我找齐了所有图,得想办法让柳家从这件事里脱身。只有这样,我们以后才能自由,不至于担惊受怕被人追杀,才能正大光明去看望姐姐他们,一家团聚。” “我并不是一个人去冒险,明鉴山庄会帮我,而且柳家人越少参与越好。”他努力和白水保证,免得这哥哥被愧疚淹没。 说不报仇当然是假的。 开玩笑!要是让他搞清楚罪魁祸首是谁,他不把那人削成人彘就不叫柳白真! 白水知道他多半是为了安慰自己,头一次迫切地想要恢复记忆。原先他不知内情,觉得失忆就失忆,如果失忆能让他平静生活,那也无妨。 如今看,这无疑是可耻的逃避行为。 他还是柳白真的哥哥,岂能把重担压在幼弟的肩膀上? 柳白真不放心地看着他:“三哥?” 白水冲他笑了笑:“你放心,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即便跟着你也是拖后腿,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反过来安抚柳白真,哄着对方安心回去。 柳白真解决了一件大事,笑容灿烂得朝他挥手,约好了晚上一道吃饭,便猴子似的在树林里窜来飞去,走了。 留下白水表情沉重地望着他的背影。 再说柳白真。 他与亲哥真正意义上相认,山河图也齐全了,此行两个重大任务等于已经完成了一个,几乎要飘起来。 不过在经过河边,他远远看见巫祝的小院,那颗飘起来的心,又慢慢落了回去。 柳白真停住,巫祝已经三天没出来了,进出的都是他那些徒弟。不知什五的情况如何……秦凤楼的事不能再拖了。 他复又变得心事重重,脚步拖沓地回到了吊脚楼。 “小骗子?” 秦凤楼正靠在露台边看书,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诧异。 “怎么,不顺利?” 柳白真早就忘了他和自己闹别扭的事,走到他跟前,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我现在就是下雨天的蘑菇。”他苦着脸。 秦凤楼憋住笑,把人搂在怀里:“是挺像的。那你是什么品种的蘑菇?莫非是……松蕈?那倒是挺好吃的。” “说什么啊!” 柳白真立刻不沮丧了,在他胸口抬起脑袋,两条眉毛生动演绎什么叫眉飞色舞,“我要是蘑菇,必须是那种吃下去躺板板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凤楼抱着他笑倒在地板上,忍不住低头狠狠亲他的脸蛋,“你怎么这么惹人爱!” “干嘛干嘛——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柳白真被他亲得差点撅过去,涨红脸推他的大脸。 完了,这驴又要折腾啦! “正经点!”他喘着气趴在秦凤楼身上,严肃道,“来,我跟你说件事。” 秦凤楼一手搂着他,一手垫在脑后,懒洋洋道:“遵命,主子你请吩咐。” 唉……这姿势实在严肃不起来。 柳白真挣扎着坐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我问你,你这几日是不是又睡不着了。” 原本轻快的氛围突然凝滞。 秦凤楼脸上的笑渐消,他慢慢起身,撑着一条膝盖,这次他倒没有生气,只是沉默半天,反问:“你想我怎么做?” “我帮你熬药,”柳白真坚持,“我们这趟出来,马道长就嘱咐过药不能断,是我粗心,没有盯着你,你听话!” 秦凤楼无奈地笑,竟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他如此乖顺,柳白真反而难受了。那药吃下去副作用多大,他都见识过……可怎么办呢?除非能彻底解了蛊。 于是他主动凑上去亲他的嘴,安慰道:“如果你难受得厉害,我就像上次那样,好不好?” 秦凤楼这下彻底没脾气了,狠狠抱着他,在他头顶叹气:“你是我祖宗!” 是夜。 柳白真紧张地守着人。 秦凤楼服药熬过了那一波,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累极而睡。他守在床铺旁,说实话,他感觉秦凤楼压根儿是痛昏过去,而不是睡着。 不管怎么样,这人总算能好好地休息了。 柳白真不敢阖眼,一直守到丑时,秦凤楼的呼吸愈发沉,明显进入了深眠,他才松口气,一头倒在枕头上。 困死爷爷了。 他几乎一闭眼就睡着。 半夜山谷里突然下起了雨,淅沥沥的十分嘈杂。他翻了个身,朦胧间总觉得听到有人在不停地呓语,一直不停,特别闹人。 “娘……娘亲……” 柳白真又翻了个身,身边那呓语竟然更大声了。他忍无可忍坐起来,刚睁开眼,清醒的那一瞬间,就看到秦凤楼脸如火烧,双目紧闭,痛苦地伸着手。 “娘——” 他蓦然吓醒。
第63章 秦凤楼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属于白日,他可以正常地谈笑风生,人人赞他高风亮节,他也觉得自己活得很像个人。 可到了夜晚,当所有人都已入睡,剩下的他,就像西北的黄沙中支棱出来的那一截枯骨,无人理会,茕茕孑立。 他时常觉得自己活不久,因为每一晚,他都能看见父亲或者母亲的幽魂。他们不过一缕黑影,也许在窗外,也许是屋角……他们并不打扰他,只是自顾自在那儿。 活人哪会看到这些东西? 来万山城的第三夜,他又一次梦到了母亲。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她穿一身天水蓝的裙子,端坐在绣墩上,微微斜倚着圆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纸笺上的字。 他发现自己变矮了,跪坐在另一张绣墩上,面前是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纸。他歪着头,听到母亲轻轻笑起来。 ‘娘——这说的什么呀?’ 不是,他不是要问这一句,他是想问…… 母亲叶书回过头,露出年轻的侧脸,一头乌压压长发绾成堕马髻,斜插着蓝宝的簪子,温柔宁静。 ‘这是你爹爹在讨好娘呢。’ ‘爹惹娘生气了,要打屁股!娘打十下,小凤凰打十下!’ 叶书笑得前仰后合,秦凤楼能看到她眼角的纹路。 ‘儿啊,可是娘现在不生气了怎么办?’ 他从绣墩上爬下去,哒哒绕到叶书面前,示意她低头。叶书笑盈盈地低头,他便噘着嘴亲对方的脸。 ‘娘不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又是你爹说的对不对?’ 母子俩的对话透着甜味,他借由这具小身体,贪婪地看着叶书,想要记住她的音容笑貌。 如果睡着能做这样的美梦,他愿意久久睡去。 就在他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四周景象倏忽一变,依然是同样的房间,色调从温暖变为冰冷。他的视线陡然拔高,正站在门口,迟疑地不敢跨进去。 ‘小凤凰,你快进去吧,你母亲就等着——见你一面呐。’祖母被嬷嬷搀着,哽咽地抓着他的手。 他恍惚地抬脚进了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 ‘娘……’他轻喊了一声,但叶书并没有从屏风后绕出来,没有笑着应他。 秦凤楼一步步走进内室,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不——不,别去!别进去!’ 但他控制不了“他”的脚步,宝蓝色的内室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一片萧条。 陈设有何不同吗? 依然是那张妆台,雕花的柜子,还有最里面的床架子,蓝色床帐垂落到大红的波斯地毯上,只让人觉得凋零。 他抬起头,看见床上人的那一刻,大喊一声跪到了地上,世界天旋地转地朝他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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