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恒一指帐外,轻哼一声:“兵强马壮,军备完善,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秦将军用力闭了闭眼,手指微微颤抖,只余粗重的呼吸声。 秦离洲也是贫民出身,战乱时官府强行征召兵役,他那时也不过十几岁,运气好活过了几场战役。 他像是为打仗而生的,明明字都不认识几个,明明没学过兵法,连身手都是上战场之后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结果偏偏就能屡建奇功。 后来他被上一任将军收为弟子。幽檀陷落,将军战死,边境成了一团烂摊子,多方博弈之下,他成了新的将军。 他答应过师父会收复幽檀,横亘在心中十二年的执念一朝看到成功的希望,一时间几乎要涕泗横流——自军中有了另一位不世将领,他的情绪起伏便剧烈了许多,再不必时刻撑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镇定姿态。 沈明恒的年纪比他小许多,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依赖对方。 秦离洲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回道:“臣领兵往檀州,檀州路遥,不宜大军长途奔袭,还请殿下为臣点五千骑兵。” 骑兵向来是军中精锐,从前战马少,骑兵难得,今日不同往日,这五千人在秦离洲手里,能敌万军。 “可以。”沈明恒点头:“孤带兵先行,孤在明,牵制北狄大军,你在暗,以最小的代价拿回檀州。” 幽州与檀州尚有一段距离,北狄不知道他们有兵分两路的魄力,大军聚于幽州,檀州的压力就小很多。 退一万不说,纵然北狄猜到了,以他们的兵力分两路回援也是自取灭亡。 秦离洲有些犹豫,“臣的副将,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 沈明恒翻了个白眼:“信不过孤?” “当然不是!”秦离洲态度激烈地反对,他哪里敢质疑沈明恒的能力。 秦离洲委婉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宋景年闻言也翻了个白眼:“将军,这些话我早已说过不下百次了。” 多少有点怨气在里面。 沈明恒只做听不见。 * 接连的战报传到了长安,圣上大喜,少见地拿出了几分魄力让朝廷全力支持征战。 他再多疑,再窝囊,也不敢拿宗法国土开玩笑,试问哪个皇帝不把疆域被夺当做耻辱?从前边防衰败,朝中重文抑武之风盛行,他有心无力,如今可是仅有一线之隔啊! 明面上,秦离洲依然对沈绩忠心耿耿,随着他这一路的高歌猛进,皇权声势大涨。 沈绩文有周时誉,武有秦离洲,一时间风头无两,当真找到了几分当皇帝的感觉。 世家愁得要命,章惟德和尹则诲都不得不冰释前嫌,连辞官多年的章振都开始频繁接触朝臣。 虽然觉得秦将军最近如有神助般顺利,但他们本就对燕丘事知之甚少,秦离洲走到这一步半点不靠朝廷,以至于他们甚至没办法钳制。 他们倒是想尝试拉拢,可历年来被扣下的军资还躺在他们的仓库里,秦将军从前就没同意,如今更不可能突然得了失心疯。 如此又是两月后,幽、檀二州收复,重归大周。 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有收复失地的豪情壮志,但一定都会为国朝强盛而激动不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周饱受北狄威胁良久,长安纵不受战乱之苦,也一样有着相同的仇恨与信念。 这一战彻底奠定了秦将军战神之名,民间竟也有了对当今皇帝的歌功颂德。 可见百姓对皇帝的要求当真低得很。 边境之危既解,天子下令,让秦将军回京受赏。 四方宇内载歌载舞为大周贺,朝堂之上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世家推己及人,若他们是沈绩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是神勇过人的秦将军啊,那是护佑大周的三十万大军,一旦回京,朝廷岂非就成了天子的一言堂? 从前他们把控政权,可沈绩军权在手,大不了血洗朝堂、重振朝纲。更何况周时誉此人实在难缠,寒门学子声名鹊起,人心已在天子,连血洗都用不上。 但若是要他们束手就擒,他们委实是不甘愿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世家这些年拿皇帝当傀儡摆弄,沈绩会放过他们才怪。 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如果沈绩不在了,看秦离洲还能效忠谁! 愁的何尝只有世家,沈谦益也正勤勤恳恳奋战在造反第一线,哪想到天忽然变了。 他自然是欣喜于这种变化的,大周若能国富民安,他也不会生出争夺皇位的野望。 沈谦益慎重道:“先生,我们这时候收手还来得及。” 周时誉挑眉,轻笑一声:“就算来得及,这皇帝一日还是沈绩,我便不可能收手。” “先生!纵是把控城防又如何,区区禁卫军,根本不可能是燕丘大军的对手。”沈谦益深深吐出一口气:“先生没见过秦将军,那是当世英雄,我曾研读过他的多场战役,兵法谋略心性都是上佳。” 他心有凌云志,想过登九五后定要夺回失地,故而这些年一直有关注燕丘。 若是这世上没有沈明恒,沈谦益这话定然让两位先生欣慰异常,但—— 两位先生心中略微骄傲,太子殿下对边境,可非只是关注而已。
第23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3) 周时誉问道:“殿下可是怕了?” “是。”沈谦益神色坦然:“生在帝王家,我所做之事本就如燕巢危幕,我已有死的觉悟,但是如此死法未免愚蠢,也未免连累太多人。” 他不像世家,他是沈绩的儿子,并非不能相容,没必要冒着如此大的危险破釜沉舟。 文黎一怔,随即浅笑,“殿下无非是忧心秦将军,倘若在下说,秦将军会站在我们这边呢?” 沈谦益思量片刻,仍是摇头:“先生,太冒险了。” 秦离洲的忠正耿直是朝廷公认,一旦他们表露出招揽的态度,不答应都已经算是好事,就怕他会将这事禀告皇帝。 “殿下忘了那一箱金子吗?若非殿下这半年来的操持,秦将军如何能收复幽檀,备享盛名?秦将军是直勇之人,便是为了天下苍生,都该对殿下回报一二。”周时誉说。 沈谦益眉头紧皱,不悦道:“在先生眼里,我便是那等有贪天之功的无耻小人?一应军资皆是皇长兄的功劳,我怎能据为己有?”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周时誉仿佛察觉不到他的怒气,淡淡开口:“明君可以威震宇内,而昏君掌握了更大的权利,只会残害众生,在下不愿坐视此等事发生,殿下宽宏明达,想来也不会在意。” 这里的殿下,显然指的是沈明恒。 他说这话时眉眼微垂,看不清眼底神色,可谁都知道,他是思念沈明恒的。 “让我再想想。”沈谦益忽然就有些无力,他涩然地重复了一遍:“让我再想想……” * 秦离洲接到回京的旨意时人正跟随着沈明恒在幽州。 战事刚了,幽、檀百废待兴,沈明恒不放心别人,接管了两城民生。 这两城经受了太多年的创伤,人口凋零,青壮年十不存一,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 最初暂领城中事务的是军中的几位军师账房,沈绩过于兴奋,只顾着封赏有功的将士,催促他们赶紧回京,甚至忘记了要派个文官过来恢复民生。 军中文士于吏治一道只是平平,城中积压的公务太多,但凡识字的都被拉了过来。 燕丘大军几乎是沈明恒的一言堂,他要接管这两城,别说遇到阻碍了,不买些爆竹敲锣打鼓庆祝都算他们足够克制。 可十多年的伤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平的,纵然有商队源源不断的物资补充,让城中百姓免受饥寒之苦,但走在路上还是难见笑颜。 沈明恒叹了口气。 城中人都知道这位红衣翩然、时常在城内巡视的公子乃是当今储君。 堂堂太子,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未来天子亲自来此边陲之境,可见大周没有忘记他们。何况太子殿下爱民如赤子,自他来后,城中百姓的日子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可惜丧生在北狄贼子手中的好儿郎,怎么就没能多撑一段时间呢? 就差一点,就能等到太子殿下来了啊。 家家户户皆有亡者,日子过得再好也委实开心不起来,但他们对沈明恒都是爱戴的。 退一步说,若不是真心信任、崇敬这位太子殿下,他们也不敢在贵人面前露出愁容。 卑贱之人,纵是遇上天大的伤心事,不也得装出一副谄媚带笑的模样?哪敢哭丧着脸,扰了贵人的兴致。 秦离洲就是这时候来的。 沈明恒正温和有礼地同和一位老妇人说话,宋景年随侍在侧,拿着炭笔做记录,时不时皱眉苦思。 秦离洲不好打断,只持刀站立在沈明恒身后,既是保护,也随时等候着殿下的吩咐。 这画面在城中并不少见,满城百姓几乎都看见过一两回,老妇人也不觉得拘束,仍是事无巨细地回答沈明恒的话。 到底是舍不得让年幼的太子一起跟着伤怀,老妇人绞尽脑汁地说了几个好消息,什么“家中的老母鸡今早下了两个蛋”,“隔壁邻居家的屋顶补好了,往后下雨再也不会漏水”诸如此类。 原只是想让沈明恒宽心,说着说着自己的心情也轻快了几分,她看了看手边牵着的小孙女,脸上纵横的皱纹都不由地舒展开来。 沈明恒也不嫌这些小事琐碎,笑着听她说完,才看向秦离洲:“怎么了?” 并非不可对外人言的内容,秦离洲道:“陛下有旨,让我等班师回朝,臣来问殿下何日启程。” 老妇人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泪水悄然溢满眼眶,老妇人迅速拭去,又重新挤出笑容:“回去好,回去好,咱们这里不比长安繁华,殿下路上小心。” 沈明恒迟早要回去继承皇位,他是潜龙在渊,幽、檀容不下他。 可虽然心里清楚,嘴上也说得坦然,老妇人的脸色还是不免多了几分仓皇无措。 沈明恒离开之后,会是谁接管幽檀呢?那位大人会像沈明恒一样珍视他们吗? 小孙女胆小怕生,怯生生地躲在祖母身后,听到这句话顿时松开祖母的手去扯沈明恒的衣角。 她仰着头:“殿下,你要走了吗?” 她不太懂太子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周围人都称呼沈明恒“殿下”,于是也有学有样。 她拽着沈明恒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小声恳求道:“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许胡说。”老妇人冷酷地把小孙女拉回来,教训道:“殿下是去做大事的,不可以为难殿下。” 秦离洲骄傲地挺了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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