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弯弯,语气中含着笑意:“你没有感觉出来吗?一开始,是我在讨好你。” 裴定山怔住。 沈明恒有记忆的时候就清楚自己是被寄养在裴家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自己比常人都聪明,聪明人总是有办法让自己过得好。 裴定山是裴令独子,如果不是他突然到来,裴定山就是裴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享有父母完完全全的爱。 当然,沈明恒知道,即便裴定山不喜欢他,裴令也不会因此亏待他。但亲子与救命恩人之子有矛盾,裴令也一定会感到为难。 裴叔叔是个好人,沈明恒不想让他为难。 左右,是他摊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是他打扰了人家原本一家三口安宁美满的生活。 他是卑劣的外来者,理应由他做出妥协。 沈昱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顿时勃然大怒:“你们裴家怎么敢!” 他的明恒,是这世间一等一卓荦出色的少年郎,堪比天上日月,是人间唯一的凤凰。 就该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他给他太子的尊荣,给他万万人之上的地位,给他锦衣华服、万千富贵,犹觉不够。 怎么可以让他受委屈?怎么能有人敢让他受委屈! 裴定山也手足无措:“我、我不知,我没有……” “父皇!”沈明恒瞪他:“你这么凶是想干嘛?都是过去很久了的事情了。” 沈昱比他更大声:“那也不行!” 他说完情绪忽然萎靡下来,别过脸,语气消沉:“是爹的错,爹不该把你交给别人养。” 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后悔了无数次。 沈明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把我送到裴家,爹你是要带着我一起上战场吗?我怕我会被饿死。” 他神色无奈:“我在裴家吃穿用度都是上等,连打发时间的玩具上面都嵌着珍珠,爹你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在沈明恒出生时,沈昱只觉得沈家的血脉得以延续,不至于在他这一代断子绝孙,仅此而已。 他没觉得“父亲”是个多特别的身份,没觉得怀里抱着的孩子对他而言有多特别。假使遇到了难以转圜的危险,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沈明恒——只要他活着,他还会有很多流着他的血的孩子。 但沈明恒一岁那年,他从军营回来见了小孩儿一面,在那之后,他忽然察觉了血缘是种多么奇妙的联系。 足够让堪称天才的小孩儿说要给他三次机会,足够他耐着性子一夜夜守着火烛读书,直至天光大亮。 自沈昱家破人亡,他再一次有了新的羁绊。 他开始频繁地回裴家,哪怕只有一天休沐,他也宁愿用两个长夜加大半个白日的来回奔波,只为了陪沈明恒吃一顿饭。 怎么舍得把沈明恒安置到军营呢?小孩儿在裴家好好读书,安心长大,就已经很好,不必跟着他受苦。 那时他身边已经有了青荷,也不知怎得,分明他觉得男子三妻四妾是有本事的证明,却不敢叫沈明恒知道。 究竟是怕沈明恒误会什么,他也不清楚。 随着他在军营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能支配的时间也就越来越自由,他仍旧经常回去见沈明恒,但一次都没带过青荷。 沈明恒三岁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要给沈明恒一个惊喜,偷偷翻墙进了裴家。 他轻车熟路地到了沈明恒所住的院子。 小孩儿坐在窗边看书,下人聚在院子里聊天。 “这位沈少爷说话语气真不像个三岁的孩子。” “像个妖孽。” “不会是邪祟吧?” “他爹似乎是军中的大人,估计也是觉得他太不正常才不肯要他,把他扔给咱们老爷夫人养。” 沈昱趴在墙头,握紧了手中的刀剑。 纵然时隔多年,他仍记得当年他听到这段话时内心涌起的巨大的愤怒。 他想杀人,想不管不顾迁怒整个裴家。 沈明恒感觉素来敏锐,三岁小孩忽然抬头,隔着墙头缠绕的花枝,对着几乎要变成杀人狂魔的沈昱笑了笑。 “爹,你来了。” 沈昱看懂了口型,于是摇摇欲坠的理智也瞬间回笼,他也回了一个笑容,而后跃下高墙,大声笑道:“明恒,爹给你带了礼物!” 下人们不知道他们的闲聊全部被听去,对着这位裴家的座上宾、陈王的得力干将、等闲人惹不起的军爷还是十分尊重的。 也习惯了他的突然出现,忙出来迎接。 沈昱没有隐瞒:“明恒,爹听到他们说你是妖孽,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爹都依你。” 反正他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腥,不缺几条人命。 下人们闻言顿时惊慌失措,跪地请求贵人饶命。 沈明恒却很冷静:“我知道啊。” “你不生气吗?” 沈明恒摇了摇头,“他们怕我,这很正常,人向来会对超出自己眼界与想象能力的同类感到畏惧。” 他毫不谦虚,带着理所当然的平淡:“我早就说过了,我是天才。”
第16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0) 沈昱的脾气不好, 有时候甚至称得上暴戾,他自己也知道。 但是每次看见沈明恒,他似乎心情都会好很多。 那些想要杀人的欲望转瞬消退, 化作啼笑皆非的无奈。 沈昱问:“明恒, 爹给你买个房子,我们搬出去好不好?” 下人是裴家的下人,他们管教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等他自己买了房子买了下人,卖身契在手,他看谁还敢多嘴多舌。 沈明恒没有异议:“好啊。” 但裴家有异议。 沈昱刚去找了裴令说这件事, 在旁边听到的已经八岁了、自诩为男子汉等闲不会流泪的裴定山顿时大哭了起来,“不行, 我不要和明恒弟弟分开。”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沈明恒要是想要得到谁的好感,没有人能拒绝他。 裴令也很舍不得沈明恒, 他挽留道:“明恒才三岁, 正是要精细照顾的年纪,你整日打仗,哪里能照顾得好他?” 他听管家说起了方才下人的事, 对沈昱保证:“是我失职, 明恒身边的人我会重新选过, 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沈昱言语礼貌:“不全是因为这个,明恒慢慢大了,总不好一直麻烦你。” 沈明恒也点头,乖巧道:“裴叔叔, 明恒多谢您这三年来的照顾,您也看到了, 最近爹经常回来,还是要有个自己的住处比较方便。” 裴令心里好受了许多,毕竟他也十分疼爱沈明恒,如今发现这孩子被下人欺负受了委屈自然内疚。 作为陈王面前的大红人,百战百胜的武将,沈昱身上是有些积蓄的。 沈明恒确实还十分年幼,他才三岁,就算他一向有主意,也保证能够照顾好自己,沈昱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所以虽然搬了出来,但新房子就买在裴家附近,与之前相比似乎也就是住的远了些。 连裴定山看到后都不闹了,反正也就是多走几步的事。 富商裴家所在的地段自然寸土寸金,沈昱为买房子搭进了所有的积蓄。 他不知道怎么养孩子,不知道什么丝绸做成的衣服最柔软,不知道哪里的纸墨会泛着淡淡香气。 于是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裴家仍旧定期给沈明恒送一应生活用度,甚至连沈明恒的一日三餐都是裴家送过来的。 三年前的沈昱会满意他的儿子没受委屈,三年后他觉得膈应。 沈昱前半生穷困潦倒,此前他从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运不济,非他之过。 他当乞丐时心气都比常人高,但他现在勉强算是功成名就,他却忽然自卑起来了。 ——如果沈明恒真是裴家的孩子,大概会比跟着他要过得好很多。 明恒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无能最无能的父亲。 他也想多为明恒做些事,他也想让裴家少插手,他自己养明恒。 可他舍不得。 他不愿降低明恒的生活质量。 假如问起太祖皇帝在哪一刻起真正有了逐鹿天下的野心,大概便是这个时候了。 沈昱想把这天底下所有荣华都给沈明恒。 大概是他回到军营后太过努力,渐渐便引起了陈王的忌惮。 如此又过了两年,他从陈王的心腹爱将变成了陈王必须要除掉的人。 沈昱也终于意识到,给别人打工是发不了财的。 他在暗地里默默积蓄属于自己的实力,在陈王下定决心要对他下手时,与在军中认识的好兄弟左文渊彻底叛离陈王单干。 一开始并不容易,他读书的时间太短了,被陈王通缉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吃了很多亏,受了很多伤,遭受过背叛,也无数次命悬一线。 这都不算什么,对他而言,只要不死不残都不算重伤。 但某次沈明恒遭遇了一次暗杀,没受什么伤,沈昱还是忽然间变成了惊弓之鸟。 ——太多人知道他有个儿子了,太多人知道沈明恒在什么地方了。 最好的办法是他现在把沈明恒藏进深山老林,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不到功成之日,他再不去见他。 ……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让沈明恒过清苦孤寂的生活,也舍不得看不到他。 沈昱把自己手底下几乎全部的兵力都放到了鹿野,自己便只能东躲西藏,裹足不前。 当时天底下造反的势力没人看得上他,严格说起来,他的敌人只有陈王。 可也足够让他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他不敢把军队撤离鹿野,只能被动挨打,但除了战争与掠夺,他没有别的资金来源,那时险些连军粮都供应不上了。 沈明恒看不过去,接管了军队的后勤。 那年沈明恒年不足六岁。 他很庆幸,他的爹爹没觉得他是小儿胡闹,愿意相信他。 而沈昱一边骄傲自己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一边又深觉愧疚。 他何其无能?才会要他还没有桌子高的儿子伏案埋首,既要算计着开支,又要想办法筹钱,还得分出心神照顾一岁多的沈璟。 沈昱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至高处的龙椅,他也想登上去。 只有那个位置配得上沈明恒。 他势必,要给他的儿子,打下一片浩瀚河山。 如今他做到了,他开创了新的皇朝,他是皇帝,沈明恒是太子。 当初裴家能给沈明恒的,他现在也能给的起,甚至他能给的更多。他用尽一切去宠爱他,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给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可沈昱发觉,他仍觉得愧疚。 该怎么弥补呢? ——他永远亏欠他的儿子,一个轻松肆意的童年。 沈昱情绪萎靡:“要是爹再争气一点就好了,要是你再晚出生几年,你也不用跟着爹吃那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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