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沈明恒于他与现在的沈璟、沈琅等人没有任何区别。 有点亲缘,但不多,全基于血脉。 就连“沈明恒”这三个字,也并非常人想象中废寝忘食、翻遍了浩如烟海的典籍才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好名字,不过是那天他打算把沈明恒托付给别人,中途路过学堂,恰好听到了里面的夫子在教学生认字。 而更巧的是,他从窗内往里一瞥,正好看到了落在白色纸张上的“明”、“恒”二字。 他记性不错,这么一错眼的工夫,这两个字的笔画连同读音便刻在了脑海里。唇齿间流转了一遍,便定下来了沈明恒的名字。 所以最初的时候,他给沈明恒取名其实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随意潦草。 后来沈璟出生,他就已经开始识字了,好歹还经过一番思量。 哪有什么美好的寓意啊?是沈明恒自己运道好。 假如那天沈昱没有经过那个学堂,或许就会按照家里面用出生月份取名的习惯给沈明恒取名“沈七”,就如同他改名前叫“沈一”一样。 假如他路过学堂的时候夫子教的不是这两个字,沈明恒也许还会叫“沈铁柱”、“沈花草”、“沈牛马”之类的。 ——他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给沈明恒独一无二的待遇,是后来慢慢的,他有了别的孩子之后,才决心要让“沈明恒”成为唯一。 ——不止是名字,还有身份、地位,连同他所能给的一切。 而这与性别有关吗?不,只要沈明恒还是沈明恒,他就永远爱他。 是儿子还是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他再打一次天下,把反对的人全杀了。 “你起来。”沈昱又说了一次,他还是不舍得沈明恒跪太久。 沈昱张了张嘴,妥协道:“你先回去吧,让爹好好想想。” 其实一点罚金,免就免了,大夏不缺这点钱。 可他知道沈明恒如此郑重其事提议的目的,绝不仅是为了这点金银。 早在沈明恒昏迷前,就曾经向他说过想要放宽科举的限制,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当时他就没同意,之后沈明恒昏迷不醒,这件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沈明恒如今旧事重提,无非是发觉之前的路走不通,于是打算循序渐进,先从微末的改变开始。 沈昱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反正这江山迟早都是要交到沈明恒手上的,他现在不同意也没用,等他死了大夏还不是沈明恒说了算。 沈明恒俯身谢恩,微微笑道:“多谢父皇。” 沈昱还没给个准话,他已经自顾自庆功了。 * 皇帝与太子极少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更没有闹过矛盾,沈昱生气时喊的那句“放肆”在殿外的宫人都能听到。 正式因为他们素来关系都极好,这一次有了矛盾,消息传出来之后,整个朝堂都有些风声鹤唳。 尤其还是在这样敏感的节点,沈昱此前刚表露出另立储君的倾向。 辅佐沈昱开国的大臣们并不担心,沈昱和沈明恒之间不能以君臣关系去论,而父子之间吵个架多正常?总不至于一次矛盾就断绝关系。 可其他的朝臣们,连同后宫大多数后妃、沈昱的皇子们并不这么认为。 看看秦始皇与公子扶苏,看看汉武帝与刘彻,都是精心培养的太子,最终不都败在了“猜忌”一词上。 沈昱快老了,而沈明恒风华正茂,沈昱难道就一点儿不忌惮? 沈明恒昏迷的时间才不到一年,醒来发现陛下已经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他难道就一点儿不怨愤? 四皇子沈珏与五皇子沈珒这几天对视时眉梢都透露着喜意。 有矛盾好啊,心里有隙罅,他们下手才更有把握。 裴定山就是在这种时候回到了京城。 裴定山是开国论功中年纪最小的异姓王,除了本身的功劳外,也是因为他与沈昱的关系也十分亲近,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了。 裴定山与沈明恒从小一起长大,因着这层关系,他与沈昱的接触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多。 且他的父母在沈昱造反之初给了不少帮助,是以裴定山在皇宫中是有特权的。 他被罚去山西挖矿,听说沈明恒醒了,当场以戴罪之身抢了来送信的使者的马匹。 一路疾驰,路上还嚣张地去了驿站要求换马,把来给他传旨的人全都甩在身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有多大不敬。 裴定山回到京城,未经传召就闯进了皇宫。 他虽被判流放,但沈昱没有剥夺他身上的王侯爵位。 随意进出宫门的令牌仍在,看守的将士没有阻止的理由,看他这来势汹汹的样子又怕他闹事,一路跟着他看着裴定山进了东宫,才去找沈昱报信。 “明恒,明恒!”裴定山咋咋呼呼。 沈明恒放下手中的书,无奈道:“听到了,别叫了。” 叶鸣谦伸手拦住他,骂道:“裴定山,你能不能先去沐浴更衣,臭死了!” 裴定山也犟,宁愿真去挖矿也不肯道歉,被找到的时候刚出矿里出来。 再之后连吃饭都是在马上解决的,更别说换衣服了。 裴定山也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么脏,他是不在意,但明恒爱洁来着。 裴定山上下打量沈明恒,见他确实气色不错,才乐呵呵道:“明恒,那我换身衣服再来见你。” 沈明恒笑道:“让许茂带你去,早就准备好了。” “嘿嘿,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啊?” “不,”沈明恒反驳:“是知道你不爱洗澡。” 裴定山往前一扑,一把抱住叶鸣谦,满身的泥点都擦到叶鸣谦身上。 叶鸣谦只觉眼前一黑,瞬间炸毛:“裴!定!山!” 裴定山对东宫熟,也不用许茂带路,笑着跑出去:“叶鸣谦,见面礼物,你怎么还生气了?” 叶鸣谦扛着刀就追了出去。
第15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9) 一炷香不到, 裴定山已经洗漱完换了一件衣服回来。 他身上干净了才抱住沈明恒,原想笑着问好,出口却带了定点哭腔:“明恒, 我好想你。” 沈明恒笑了笑, 温和道:“我知道的,定山,好久不见。” 裴定山拉着他的手连声问:“之前是什么原因?确定大好了吗?以后再不会了吗?” 沈明恒失笑:“就是普通的风寒,不过严重些而已,确定大好了,至于以后……豫王殿下, 以后的事,哪里是现在可以承诺的。” “真是风寒?”裴定山一脸怀疑。 他真觉得是有人下毒。 “不然呢?”他的想法写在脸上, 沈明恒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无奈地说:“裴定山,没有那么多阴谋论, 我还不至于无能到被人暗害, 父皇也不至于没用到让我在他眼皮底下被下毒最后连凶手都没找出。” 裴定山小声嘟囔:“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后面的声音细微不可闻。 他忽而正色问:“明恒,我听说陛下斥责了你?” 沈明恒笑意微敛,语气不辨喜怒:“消息传这么快吗?” 消息传的不算快, 有心人几乎都知道了, 但也不至于满城谈论的地步。 裴定山一路未曾停留, 没有时间去专门打听,怎么也知道这件事? 叶鸣谦小心觑着沈明恒脸色:“是我说的,明恒,你生气了吗?”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是生气, 你们太大惊小怪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裴定山沉默片刻, 轻声问:“明恒,你就没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吗?” 沈明恒抬眸,反问道:“什么?” 裴定山咬了咬牙,“今日陛下会因你得病昏睡便另选他人,安知明日就不会因你忤逆而置你于死地?明恒,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慎言。”沈明恒平淡地打断他,“裴定山,你要我怀疑我爹?” 裴定山并未因他的冷语而迟疑动摇,他后退一步,扬袖跪地,抬头坚定地看着沈明恒:“天家无情,人心异变,明恒,太子殿下,我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沈明恒眼神平静,他淡淡言道:“裴定山,我的父王这辈子还从未骗过我。” “假如你还记得,我一岁的时候,爹第二次到你家见到我,他便对我承诺过,他绝不会伤害我。”沈明恒朝裴定山伸出手,示意对方拉着他的手起身。 裴定山那年才六岁,记忆不是很清晰。 他见沈明恒有继续解释的想法,于是也就安静垂眸等着听,但内心不以为意。 皇帝的嘴,骗人的鬼。就算当年的沈昱是认真的,在他当了皇帝之后,一切也该全都做不了数了。 二十二年前,沈昱三十岁。 在相继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但不同于以往,他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沈昱一直在失去的落魄人生中,第一次得到了什么。 这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出生便不哭不闹,沈昱从前也带过弟弟妹妹,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好养活不闹人。 可小孩子毕竟得精细些养,沈昱太穷了,养不好这样一个有些体弱的孩子。 沈昱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挣扎了三十年,难不成只能为自己挣扎出一个穷困潦倒、孤苦无依的人生吗? 沈昱要去寻一条出路,他当时居住的鹿野恰是一个反王的实力范围,他收拾了包袱就打算去参军。 刀剑无眼,他总不能带着儿子一起去,好歹还是要为自己留一条血脉的。 沈昱决定去找了附近知名富商——裴定山的父亲裴令。 倒不是他和裴令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他往山上打猎想给沈明恒找点羊奶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劫匪说裴令后日出门做生意会路过这里,到时他们要埋伏起来打劫。 由此可见沈昱的道德水平并不高。 他没打算报官,也没给裴令报信,而是也提前来了这里,仗着有几番身手预备演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戏码。 ——这件事,裴令至今都不知道真相。 幸而裴令的道德水平要比沈昱高出许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沈昱刚提出想要暂时托付自己的孩子,裴令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表示会将沈明恒视如己出。 沈昱在他家墙头蹲了两天,确定这裴令确实是当世少有的好人,沈明恒在裴家的待遇与在他身边时可谓一个天一个地,至少脱离了饿死的危险。 沈昱放心地离开了。 后来听说了这些事情的叶鸣谦很心疼沈明恒。 所有的皇子都说沈昱偏爱太子,可是,除了沈明恒,他们有谁尝过寄人篱下的苦? 哪怕是沈璟小的时候都有沈明恒看顾着。 沈昱粗枝大叶,只关心沈明恒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受委屈,但身为孤儿的叶鸣谦知道,有些伤口是扎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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