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裴令的妻子,或是当时才五岁的裴定山对这个外来之人表露出一丝排斥,那还是婴儿的沈明恒要如何去招架来自成年人的恶意? 虽然这是叶鸣谦多虑了,事实证明沈明恒没在裴家受过苦,但是难以否认的是,沈昱把沈明恒交出去的时候,确实让沈明恒承担了很大很大的风险。 这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沈明恒还没在路边把快被冻死的叶鸣谦捡回去。 他们还素不相识。 一年后,沈明恒一岁,在反王军中站住了脚跟的沈昱衣锦还乡回来看他。 一年没有消息,裴令还以为这位救命恩人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如今见到他平安归来自然欣喜。 他把沈明恒叫来,让他见过父亲。 沈明恒早慧,一岁的年纪已经能认得不少字,裴家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小天才。 短手短脚的沈明恒要仰着头才能看见晒得黢黑的沈昱,他也不觉得害怕,淡定地退后两步,让自己能够看得舒服一些,然后平淡地喊了一声“爹”。 就好像过节时长辈带着认亲戚,说到不认识的“三姑”、“四舅”时一样的随意与漫不经心。 但父亲的身份自然与那些可有可无的亲戚不一样,沈昱一把把沈明恒捞了起来,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粗声粗气道:“臭小子,我是你爹。” 他没有恶意,但这一幕也怪可怕的。 六岁的裴定山“哇”地一下大哭起来,边哭边踹他:“你把明恒还回来。” 裴令尴尬地把裴定山抱走:“定山,伯伯不是坏人,他是明恒的爹爹。” 虽然那时的沈昱已经初步展现了不要脸的良好特质,但在别人家里把对方的孩子惹哭,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最后最冷静的反而是沈明恒。 他被沈昱抱着,平静地问:“我刚刚有说错吗?” 沈昱微怔,反应过来这是在回应他那句“我是你爹”——沈明恒一见面就主动向他问好了来着。 这一说倒像是他不懂事,然而沈昱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释。 难道他要说“你一个一岁小儿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仿佛你是我爹我是你儿子所以我很不满意”吗? 沈昱丢不起这个人。 裴令看出他们的不自在,把大哭着的裴定山强行抱走,让他们父子俩单独相处。 沈昱不知道怎么养儿子,也第一次见这么聪明这么奇怪的小孩儿,怎么看怎么新奇,就自顾自在一旁观察沈明恒。 而沈明恒也不需要有个大人来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他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这书你全都看得懂吗?你这么小,就认得这么多字了?”沈昱惊奇。 沈明恒看了他一眼,小脸皱成一团:“你看不懂?” 沈昱不想去分辨他儿子当时的脸上是否有嫌弃,他故作潇洒:“我没学过,自然不懂。” 他把沈明恒的头发揉乱,揶揄道:“我小时候可没有夫子教我认字,我上不起私塾,也买不起书。儿子,还不快谢过你爹?” 虽然夫子是裴令请的,书也是裴家藏书,但还不是他机智,才给了沈明恒这一年贵公子一样的生活? 他只是嘴上逞强,却没多解释,也没真要求沈明恒感谢他。 沈明恒站起来,爬到椅子上,勉强和坐着的他平视。 沈昱挑眉:“做什么?” 沈明恒拿出书,认真道:“我教你。” 沈昱,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大夏太祖皇帝,在他三十一岁那年才终于开始读书认字。 比常人晚了许多,但没关系,他还算聪明,也不缺勤勉。 而且,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沈昱见面时捞起沈明恒打在他屁股上的那一巴掌,沈昱自认为没有用力,可晚上沐浴时才发现沈明恒的后背青了一块。 沈明恒人小,沈昱的手掌大,那连绵到腿弯的青紫便显得触目惊心。 沈昱吓了一跳:“你这皮肉怎么这么嫩?!” 经过一下午的学习,建立了“师徒情分”的沈明恒显然对他没一开始那么生疏了。 他瞪了沈昱一眼,为自己的身体素质据理力争:“你是武将,我还是个一岁的小孩儿,你能对我使多大力气心里没点数吗?” “那你,”沈昱咽了口唾沫,第一次怕看到伤口,“你怎么不早点说?你不痛吗?” 沈明恒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如实回道:“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我不想让你看轻了我,后来就忘了。” 他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小孩,才不会轻易喊痛。 沈昱:“……” 他想,不愧是他儿子,在死脑筋这方面还是挺像的。
第15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0) 沈昱潦草迅速但轻手轻脚地给沈明恒擦了擦身子, 就请了大夫过来看,而后亲自给他上药。 作为军中一大猛人,沈昱手臂受伤了都能单手给自己处理伤势缠好绷带, 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五分钟。 可给沈明恒上药时他的手抖得很, 还没碰到沈明恒的伤口,他就已经出了一头冷汗。 小孩子都像嫩豆腐一样吗? 沈昱想要转移沈明恒的注意力,他胡乱找了个话题:“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任由自己被人打?儿子,爹教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没读过书, 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沈明恒趴在床上, 他扭过头,纠正道:“我才没有任由被打, 要是别人, 我肯定会躲。而且如果得罪了我,我也会报仇,我的报仇手段很可怕的。” 沈昱忍不住笑出声:“就你?你这小拳头, 能干啥?” 沈明恒愤怒地踹了他一脚:“首先, 我可以去找裴叔叔, 给他看我的伤,跟他说你虐待我,裴叔叔一定会信我。其次,我可以给你下毒, 我看过医书,有些食物单吃是药一起服用就会见血封喉, 保证死得透透的。” “我还可以伪造书信,你不识字,我写的东西你也看不懂,我偷偷放到你身上,让你得罪你的主子陈王,让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明恒侃侃而谈,越说越得意,“不要小看小孩,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天才。” 沈昱听得脊背发凉,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沈明恒的嘴,苦着脸道:“信了信了,你别说了……不过你为什么没这么做?” 难不成临到关头心软了? 沈明恒把他的手掰开,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毕竟是我爹。” “在我底线之上,不论你做了什么,都会有三次机会。”沈明恒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弯下一根,接着弯曲的手指又重新竖了起来。 他眉眼弯弯:“既然是误会,那这次不算,你还是有三次机会。” 就是在那一刻,犹如刹那间春和景明。 沈昱的心里拔地而起一棵长青大树,正沐浴着暖阳舒展摇曳。 沈昱蹲下身子,握住沈明恒小小的手,认真地承诺:“不会了,爹以后绝不会再伤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大概是身在局中,沈昱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有多虔诚。 那是一个信徒一生一次的朝圣。 是一个父亲,打算给他的孩子以全部的、毫无保留的爱。 只能说这对父子彼此都不正常。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看到父亲如此凶神恶煞,而且一见面就让自己受了这么痛的伤害,一定会闹着与他断绝关系。 当富商的贵公子不香吗? 但沈明恒没有,他说永远给沈昱三次机会。 如果是一般的父亲,看到孩子如此疏离冷漠,而且怪异得不像个正常孩子,还胆大妄为不知尊卑地要当他的老师,一定会厌弃这个儿子。 反正他那时已经有了青荷,又不是不能生,以后还会有更听话的孩子。 但沈昱没有,他认认真真跟着一岁的小孩读书,丝毫不觉得羞耻,他说“爹永远不会伤害你”。 * 沈明恒笑了笑,眸中微微得意。 他在小时候像个大人,如今却像个小孩儿,炫耀似地说道:“定山,鸣谦,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裴定山垂眸:“也许沈伯父是,但是陛下不是。” 他回避沈明恒的眼神:“明恒,你不能总是这样不设防,那要害你就太简单了。” “我有分寸。”沈明恒平淡地将话挡了回去,“你也很久没见裴叔叔了,他们应该也很担心你,你先回家看看吧。” 这就是不想再听的意思了。 裴定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奈地应了声“好”。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沈明恒一眼,才不甘不愿地行了一个礼,告辞离开东宫。 只希望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明恒能听得进去两个字也好。 他走之后,叶鸣谦正要说话,忽而察觉窗口处有人翻了进来。 他背对着窗,本能警觉,闪身挡在沈明恒前面。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刚打算喊人,余光一瞥看到了明黄色的衣角。 叶鸣谦:“……” 他将话咽了回去。 不是,这里是东宫啊,是你家啊! 你一个皇帝要么坦荡点大大方方从门口进来,要么进孩子房间敲个门让人通报一下,你翻窗是什么意思啊? 沈明恒也是无奈:“爹,你这是做什么?” 沈昱先是赞赏地看了叶鸣谦一眼:“反应还行。” 皇帝有禁卫军,太子也有护卫东宫的私人卫军,叶鸣谦便是这支卫军的统领。 这种殿前都可执刀剑的职位一向由心腹担任,不出意外,将来沈明恒登基,叶鸣谦就会是他的禁卫军统领,护卫整个皇宫的安全。 “这是自然,鸣谦很厉害的。”沈明恒附和了一声,才接着问道:“爹,你专门翻窗,该不会就是来测试一下我宫里的护卫吧?” 沈昱理直气壮:“不是,我是来偷听的,我就知道那裴定山指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然而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没太生气。 毕竟,裴定山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沈明恒不会喜欢听,假如不小心泄露出去还会引得天子震怒,但他还是说了。 如此一心为太子,沈昱自然不会责怪……最多有一点不满。 “他把你爹我当什么人了?”沈昱抱怨:“当时给老二他们一个机会,也是以防万一。即便我不偏爱你,以你的能力,也该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你爹我又不傻,改立太子,是图大夏二世而亡吗?” “是是是。”沈明恒一本正经:“他荒谬,他愚昧,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定山怕的哪里只是沈昱不再偏爱沈明恒啊。 他怕的是沈昱得了失心疯,握着手上的权力不肯松手,以至于猜忌、嫉妒、多疑、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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