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种霸凌在Rachel出手的一刻结束了。 任克明只记得,那时自己很小很小,还是蹲在路边玩石子的年纪。而Rachel逆着光,她的身影挡在任克明身前。 她替他隔绝恶毒的话语,警告施行语言暴力的杂碎,但当转过身后,她却没和自己的儿子说什么安慰的话。 她一向很少说那种话。 她没否认任克明受到的欺凌,她只告诉任克明说,你的亲生父亲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你的血脉在世代优质的任家—— 何等的自欺欺人。 任克明回国后,为了完成与任秀琴的合作,着手开始处理自己的生理障碍。医生说,这是心理方面的问题,他于是从那时起开始定期接受心理治疗。 不去医院,请医生到家中来,一直持续到十八岁的那场车祸。 荒诞的、悬浮的车祸。 黑车疾驰而来的那一瞬间,任克明忽然有一瞬想—— 要不然就这样。 就像任家人所期待的,一动不动,接受车祸,结束生命。 结束劣等基因的生命。结束罪恶的生命。 然而就在这时。 砰——巨大的一声轰鸣。 如同沉重的门被撞击开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 那身影,一瞬间与油绿草坪的社区街道上,挡在任克明身前的Rachel完全重合—— 那是黎昌。 刺眼的光划破云层,照耀在他单薄的肩颈之上,他背对着日光。 汩汩鲜血溢出脚踝,沿着泊油路的缝隙流淌。与身后的废墟方向背离,流淌到任克明的脚下。 血。 任克明瞳孔缩紧。 暗红的、滚烫的、粘稠的血。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视线范围。 他猛地抬头,目光撞击到纤细的手腕,以及异常白皙的皮肤。那白皙与上一刻的鲜血对比,浓烈到如同烟花炸开在黑寂夜色之中。 再往上。 一双澄澈晶莹的眼同他四目交接—— “色。欲,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Rachel的声音在耳边陡然响起: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可,随着那双眼长睫扫下,仿若神话传说中天使的羽翼,任克明凝眸看着,喉结逐渐微紧。 这一瞬,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不。 控制不了。 浑身血液都涌向被羽翼拂过的绵软。任克明数年未有过的感官发麻,绷紧、伫立。 他控制不了。 面对这盏日光,这一次,他无法控制。
第71章 窗外日光洒进。 疗养院的窗户角度是专门设计过的, 日照通透。护士走在前面,为任克明开了门,然后退出。 “谢谢。”任克明轻微颔首。 走进房间,文躺在病床上。远处电视中在播放中文的电影, 文回头, 对上任克明的视线。 他笑了, 很惊喜:“哥。” 任克明回应他:“嗯。” 走近, 在临近的木椅上坐下。 昨天上午,任克明收到疗养院的消息, 说文从树上摔下来,手臂受伤骨折, 但无大碍。 任克明看见未接来电与消息时, 正刚从黎昌身边醒来。他的目光看着手机屏幕, 没有波澜。 就像当下一样没有波澜。 “为什么爬树?”他问文。 疗养院已经告诉了任克明事情经过,包括播放监控录像。录像中是文自己攀上院落中的大树, 紧紧抱着树干不下来。 其实他因为疾病,肢体并不协调, 某些时候还需要轮椅代替行动,按理说, 爬树对他而言应该是一项很难的事情。 但任克明并不关心他是怎么做到爬上树的, 他只关心原因和结果。 文说:“因为, 树很大。” 他智力方面存在缺陷,只对情绪十分敏感。他能看出来兄长生气,因此一句一句地认真回答: “现在,马上要到……到, 圣诞。” 任克明深色的眸一动。 “圣诞?” “圣诞。”文点头说:“平安夜,要去, 很大的地方。” “大?”任克明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高么?” 文激动地点头:“对!高!树很高!” 树很高,他要去高高的地方,在平安夜。 去干什么? 去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文,”任克明不用再问了,他直接说,“树上不会有Rachel。” 他的声音平静,近趋于冰冷。 他知道,文是想在平安夜那天去高的地方寻找Rachel。 因为,平安夜是他的生日。换句话说,平安夜是Rachel的忌日。 不知道是谁给文种下的执念,说离世的亲人会在忌日那天出现在最高最高的地方。任克明听他讲过很多次这个说法,但还是 第一回见他真正去寻找。 真正去到他认知里最高最高的地方,去找离世的母亲。 “为什么想找她?”任克明问。 文闻言,认真的神情停了一下。 他眉头皱起:“因为,她是妈妈。” 他很不解。 “哥,你不想,找妈妈?” 他的身量与任克明不同,偏小,但眉眼和兄长相似,遗传的Rachel,立体、深邃。当他皱眉时,任克明也在皱眉。 妈妈? 任克明不明白。 文分明都没见过Rachel,他仅仅是从Rachel的身体里出生,他为什么想找她? 他凭什么想找她? “不想。”任克明回答他。 任克明不想找Rachel,因为,首先,人死不能复生,其次,是Rachel先抛弃的他。 为了文,抛弃的他。 在文出生的前一年,Rachel短暂地单身过半载。 那段岁月,是小时候的任克明最为开心的日子。一个小孩,最想要的不过是假期、玩具,以及妈妈的爱。那段时间里,Rachel会接送他上下校车,会为他讲睡前故事,会在周末全天候地待在家里,陪伴他,和他读书、做游戏。 Rachel会说:“Aaron,永远不要离开妈妈,妈妈只有你,只会有你一个孩子。” 然而半年后,Rachel认识了新男友,不久便怀孕。妈妈有更多的人了,不止Aaron。 但Aaron不觉得有什么。 妈妈可以有更多的人,即使有更多的人,妈妈也是Aaron的妈妈,Aaron不会离开妈妈。 Aaron不会离开妈妈,可妈妈离开了Aaron——Rachel在生产中大出血去世,留下文。 留下和Aaron素不相识的文。 说好的不离开,还是离开了,为了文离开了。 虽然过去的十几年里,任克明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想,Rachel的离开是无法预料的,她怎么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可以,Rachel应该也想好好活着。 但他无法阻止心中的声音。 那声音没日没夜地咆哮、失控,那声音说: Rachel背弃诺言,在自己与文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不。 任克明否定自己。 任克明,你停止这种想法。 你本身就是劣等基因。你是从出生起就是错误的人,不被选择的人。任克明,忘了吗?你是Rachel的痛苦源泉,Rachel离开也是应该的。 对,Rachel没有理由信守你们之间如同玩笑的诺言。 所以,任克明,你最好撒泡尿看清自己。没有人应该坚定地选择你,你的一生都应该平静地接受离去,像平静地克制欲望一样,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患得患失。 谁离开你都可以,谁抛弃你都可以,不管是Rachel,还是黎昌。你不配他们选择,明白吗? 你配不上。 任克明垂眸,阳光打在他的眼睑之上,映下一片阴翳。西裤上的拳紧紧攥起,手臂攥出青筋。 可是—— 无法接受,怎么办? 就像无法克制色欲一样。 无法克制,像在看见黎昌的第一眼就伫立一样,无法克制,像对黎昌患得患失,不要他走,想要禁锢他一样。 无法接受。无法接受黎昌不选择自己,怎么办? 无法接受黎昌离去,怎么办? 监视他、控制他、捆束他,变态的、不变态的。爱他,占有他。不受控制地贴近他、拥抱他、亲吻他。 乞求他—— “不要离婚,好不好?” 像这样,乞求。 昨天下午,任克明没有问出这句话,但他曾经问出过。 就在六个月前,黎昌第一次向他提出离婚。 那一晚,他收到黎昌的消息回到东郊。他们向来聚少离多,黎昌只要从剧组回家,就会发消息来告诉他。 其实他并不需要黎昌告诉,黎昌的每一个行程他都知道。 但他还是会等待,翘首等待每一条约见。 可那一次,黎昌的消息很不同。说不出来具体不同在哪,总之事实证明,任克明的第六感准得出奇。 上到二楼,进入卧室。 黎昌没有如往常般踮脚吻他,而是在沙发上坐下。 暗黄色的落地灯打在他的侧颜,没开大灯,他如同隐没在幽长的夜色—— “按合约,我们半年后就要分开。” 这是任克明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其余的,不论是黎昌说的,还是他说的,他都不怎么记得。他知道自己有病,也不指望自己能牢记什么。 他只模糊地记得,在黎昌说完这句话后自己就不受控制了,多年未流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黎昌对这眼泪似乎有些震惊。 他从沙发中起来,起身,走向任克明。微微踮脚,他要去擦他的泪水。 用手。 任克明却转头避开,然后抬起黎昌的下巴径直吻了下去。比起擦泪水,他只想要黎昌的唇。他不在意自己流泪不流泪,也许泪水代表一种尊严,但他不管。 他不在乎。 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不需要什么尊严;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甚至愿意下跪。 跪了吗? 那晚跪了吗? 任克明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没有变化,黎昌的态度决绝。他执意践行那份合约,他说:“就如我们当初说的一样,我要的,我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他要什么啊? 任克明脑袋发昏,他连他要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疯狂地亲吻黎昌,他脱黎昌的衣服,他抚摸他,他哭着吻他,他问他“真的要走吗”“真的要离开吗”“可不可以不走”。 黎昌没有后退,黎昌甚至回吻他,甚至主动容纳他。 但黎昌说:“你干死我吧。” “你干死我,就现在,我就没法和你离婚了。” 黎昌好像也哭了。他的泪水交杂在脸颊上,仿佛惟愿时间静止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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