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一个人,也正是像这样,爱他的全部,不论缺点与优点,全部就是全部。 况且,黎昌并不觉得任克明有什么缺点。 不,也许神经质算得上是一个缺点,占有欲太变态,干涉太多,管得太宽…… 可在被戴上那副手铐前,黎昌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他都不怕任克明神经质,别人有什么好怕的?任克明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 让他自卑的,到底是什么? 窗外的绿院子此时已经完全亮堂起来。 阳光普照,黎昌把视线从自己模糊的身影上移开,这才发现,院落中,竟然立了一棵圣诞树。还没装饰完全,只挂了一些看起来会发光的小挂件。 黎昌愣了下。 这树什么时候放的,要到圣诞了吗? 他不确定地回头找到手机,手机没电关机了,长按开机。看到锁屏上出现的时间,黎昌才意识到十二月真的已经过半了。 时间竟然这么快…… 手机是在半夜时电量耗光的,才重新充上电没多久,现在开机,网络一时还未连接上。 黎昌盯着屏保的时间看了会儿,解锁,直接点开了微信。 点进了和任克明的聊天框。 他们的聊天消息,还停留在任克明还没回家前。 最后一次对话,是黎昌给任克明讲自己看《风故里》的进度。 他说,自己看到十七集了,马上要看到分手戏了。读剧本时,不能理解陈六看起来明明很爱林芸,为什么还会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分手。 任克明隔了两个小时才回复,回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 如墨的漆黑中有一点银白月色的头像,很配合回消息时的夜。 他回:[林芸值得更好的。] 黎昌那时草草看了眼这条消息,当时只觉得不知所谓,不过,那时他的关注点倒并没在内容上,而是在任克明回消息的时间上。 凌晨三点还没睡,黎昌当时心疼他,想分公司果然正值多事之秋,连集团掌门人都得加班到这个点。 现在再回头看,黎昌只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令人发笑。 估计那时,任克明就已经知道《去见她》的事了。加班加点处理完工作,就是为了尽快赶回来,跟自己闹。 闹之前还先做了一次。 任克明,该说你是忍得住,还是忍不住? 黎昌扯了下自己的唇,复杂的笑被压下。他重新看回这条消息。 [林芸值得更好的。] 林芸值得更好的。 意思是陈六配不上林芸,对么? 那,任克明说这话时,代入的是谁的视角? 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客观评价陈六和林芸二者的交往是否契合,还是……把自己代入了陈六? 黎昌想着,手指不自觉移动到输入框上方,悬停,许久。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很想发一条消息过去。 想发一条消息给任克明,给这位十几个小时前曾用冰冷的手铐禁锢住自己的合法又不合法的丈夫。 却不知道该发什么。 发什么? 是,他确实是他的丈夫,可就在不到半天前,他刚向他提出离婚。 他们的婚姻,正处于岌岌可危的破裂边缘。 现在的黎昌能发什么? 现在的黎昌什么都不能发。 他什么都没有立场发。 他唯一能做的,仅仅是站在这一方窗前低头,注视自己曾经设置的聊天背景。 小小相框里框住了一方英国海岸,以及手指相扣的两抹身影。那两抹身影,正是十几个小时前被手铐束缚在一起的两抹身影。 手指分开,手铐解开。 他们也分开。 黎昌缓缓垂下眼睫,握着手机的惨白的手逐渐收紧。 屏幕变暗,眼见着就要息屏,他却根本不愿再管。就在这时,屏幕重新亮起,弹窗上忽然出现了一条新消息。 黎昌眼皮轻抬,扫了一瞬弹窗,目光顿然滞住。 消息看了个开头,他皱着眉头点进。 [那我就和宋利那边对接了。行程安排在三个月后,你没问题吧?] ——经纪人的消息。仅此一条。 黎昌读完,奇怪。 和宋利对接?……现在? 不是说,等自己和任克明说好后再接吗? 他思忖了几秒,准备告诉经纪人这事先缓一缓,却见对方又发来消息: [对了,你现在在哪?国内还是英国?] 黎昌还没看清两个地址的选择,下一秒,经纪人的电话就直接拨来—— 接起。 她单刀直入说:“我看任总的电话归属地是英国,你跟没跟他一起?” “什么……”黎昌愣神:“英国?” “对啊,我刚接完他的电话。”经纪人说:“他问了《去见她》的事,给我吓一跳呢,我还想怎么会直接来找我,不会是来问责的吧?没想到,居然是说同意你接。最神的是,我问他时间安排,他竟然说,让小昌你定就好。你怎么把他说服了的?啧啧,老实交代啊,是不是吹的枕头风……” 她的话很长,黎昌只听了不到一半就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 他捏着手机,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见的消息。 任克明……同意自己接戏了? 不。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任克明,他在国外? 他出国了? …… 数千公里外,大洋彼岸的疗养院。 海风寒冷,带着潮湿的草地气味,扑面,刮得眼疼。 一位护士服女士走下台阶,说:“任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台阶前的那个身影回头。 “好,谢谢。” 任克明放下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他的上一通通话记录,时间显示六小时前。手机被放进外套侧兜中。他今天穿的纯黑色大衣,款式简单,剪裁合体,从他的穿着中可以清楚,这不是公事场合—— 此刻,他垂在腿畔的手指微微捏动。 护士敏锐地看了一眼,确认他的指间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提醒了一句: “您清楚的,疗养院里禁烟。” 任克明说:“知道,不会。” 他不会抽烟的,手指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事实上,他已经戒烟很多年。 跟随着护士的引领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一入院,前台前那棵深绿的圣诞树就进入他们的视线。树上挂有红色的装饰,任克明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一秒也没多停。 圣诞树。 圣诞。 他厌恶圣诞。 这座城市常年阴雨天,尤其是在盛大又荒寂的十二月,圣诞的月份。八岁到十六岁,每一年的圣诞节、每一年的十二月,任克明都是孤身一人度过。 那段日子,他常往医院跑,那时候,他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人。一个是弟弟文,然后就是自己。 而圣诞节,他不是无法和文一起,只是他不愿意。因为,即便把文接回来,也并无法改变他所待的这间房屋里的空寂。 文在疗养院里,远比这里要好。毕竟他从出生起就几乎住在医院,这间房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家,甚至什么都算不上。 对任克明来说,也同样如此。 这套房子,是母亲Rachel去世后留下的。她留了两套房产,后来卖了一套,剩下的一套便是这套小户型。 在这套小户型中,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用作书房。里面摆放着许许多多书籍,中、英,还有其他外文。 其中一本书,任克明反复翻看—— La Porte étroite 译名《窄门》。 这是任克明小时候,Rachel唯一在睡前给他念过的书。 其实不能说是念给他听的。 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甚至是不通法语的孩子,如何能指望他听懂世界名著? 任克明确实从未听懂,一知半解。爱情、信仰、救赎,对他而言,多么虚无缥缈。 但随着Rachel平静庄肃的声音,有一些句子就那样镌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Je t'aime trop pour être habile,et plus je t'aime,moins je sais te parler.」 这段句子,任克明脱口便可背诵。 可直到年龄稍长,系统学习语言,他才明白它的意思—— 「我太爱你,所以显得笨拙, 我越爱你,越不懂得怎么和你沟通。」 这是一个漫长的理解过程。 到这时,似乎有某种东西已经随着这段话、这本书,随着Rachel的声音一起嵌入他锈迹斑斑的心。 Rachel去世的前一年,任克明七岁。 某一天,她对懵懂的他说: “Aaron,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任克明不能理解,只能看见她的神色灰白,捧着书,如同中世纪画像中沉思的修女。 接下来的一年中,她常常对他重复这一句话。 神情越说越见悲戚。 重复,一直重复,反复重复。 重复到以至于她故后的几年中,每每夜深人静,任克明合上眼皮,就像是合上某扇沉重的大门。 她的声音在这时,便会浮现耳畔—— 「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人理应控制自己的欲望。」 那声音,连语气的停顿都如此清晰—— 「色。欲是最低级的,最肮脏的,是最应该被摒弃的。 是美杜莎的通往地狱的罪恶的眼睛。 色。欲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是你的根源,”Rachel抚摸高隆的小腹,“是他的根源。” 任克明猛然睁眼。 色。欲是痛苦的根源,色。欲产生交。媾。 然后交。媾产生生命,产生文,产生自己—— 自己是色。欲的产物,是Rachel痛苦的根源。 沉重的大门砰然一声闭紧。 自己是罪恶的根源。 …… 八年过去,任克明从英国辗转回国。 认入任家后,他就知晓自己与任临并无血缘关系,但这与Rachel一直以来的说法完全不同。抱着不知道一种怎样的心态,他尝试着调查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信息。 结果果然不佳。 他的亲生父亲,早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去世,吸du过量而亡。 任克明知晓自己母亲的性格,倘若这个男人在他们相识时就已有此恶习,她绝不会和他在一起,更别说发生关系。也许,这正是他们分开的原因。 在知晓真相的这一刻,很难说任克明是什么心情。 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松下了—— 一些猜想得到了印证。 从小时候起,仅仅是走在社区街道,就有比他大上几岁的小孩对他说各种肮脏的咒骂。那些话虽然是毫无道理的恶毒歧视,却没法让一个孩子做到充耳不闻。低人一等,劣等基因,是任克明对自己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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