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打声招呼:“任先生。” 男人停步,微微颔首回应。 护士拿起物品, 退出病房, 为他与病床上的病人留下相处空间。 病人双眼轻闭, 静静躺着,灿白的日光洒落在他的面颊上, 长睫映出一小片阴影。 门落锁声传出,男人却依旧站在原地。 他注视着那片阴影许久, 直到自己的眼睛生理性地眨动一瞬,才终于重新抬步走近。 将花放在床头, 他拉开椅子坐下, 然后垂落视线, 继续注视那片阴影。注视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抚摸上,指尖传来柔软、传来体温。 这正常的柔软与体温告诉着他—— 他的爱人还活着。 虽然不会醒来, 但还活着。 摩挲两秒,大手收回。 男人的眼睛里已泛起泪光, 与他冷峻的外表十分不匹配,却又足以叫任何人动容。 “黎昌。”他开口,声音沉沉。 他在唤病床上的人。 他期待着,期待着对方在听见自己声音后能睁开眼醒来,哪怕没有醒来,即使是动一动睫毛或者手指也行;期待着他能有回应,即使是最最微小的回应。 可,什么都没有。 一分钟过去,病床上那漂亮的面孔依旧静静安躺,神情舒缓,仿若进入一个香甜深梦。 男人抬手,用方才摩挲柔软肌肤的手指拭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泪。 令他落泪的人还在,但已没人为他擦泪了。 他只能自己拭去泪滴。 泪其实并不多,男人如今已能控制。过去一年零两个月中,他奔波辗转各国,进出医院,从一开始的坐在车上掌控不住地掉泪,到如今的只会在病床前、在那张面孔前失态,背后是他上百个日夜的克制与压抑。 对当下的他而言,还能够再见到眼前的这张脸、这个人,就已经足够。 他不敢奢求太多。 “今天是二月十三号,明天就是情人节。”他稍稍起身,从床头的花中拿出一封信。 信纸被展开,空气中泛出紫罗兰的清香。 “黎昌,”他说,“生日快乐。” 这封信,严格按照格式书写,即便是收信之人无法看见,写信之人也未有半分懈怠。 从第一行读起—— 「 My dearest darling moon: 生日快乐。 今天的你三十岁了,我们又一起走过了一年,这是最令我开心的事情。我想,在这一天,我应该写一封信给你。 首先,我想同你聊聊好消息。 昨晚我收到德国一支医疗团队的联系,你的病情会得到新的帮助,进展良好的话,也许在三十岁的第一个月你就能醒来。 我认为,这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份礼物。对,是给我,不是给你,因为前天晚上,我又梦见你了。 我梦见在东郊的那个下午,你问我有没有在意过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先要道歉,对不起。 过去的我实在太过笨拙,太过自我,只懂得强加我的想法,因而忽略了你的感受。 这是我的错。 现在,回到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上。 过去的一年里,我们辗转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医生,可是你的眼睛依旧紧闭,你依旧没有醒来。 所以做完这个梦后,重新听你问出这个问题后,我忽然想—— 会不会是你不愿意睁眼? 黎昌,你是不是不愿意醒来? 我猜对了么? 如果没对的话,也许你要笑我了,一年过去,我还是如此的不了解你在想什么。 那么,此刻的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可以容许我的笨拙,睁开眼睛亲口告诉我吗? 接下来,我会倒数三个数,如果你没有告诉我你心中所想的,那我就默认刚才确实是我猜错了;我就默认,你是想醒来的,好吗? 三。 二。 一。 嗯,看来我猜错了。 好,既然你想醒来,那我就等你。 虽然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不过没有关系,我会一直等你,就像你一直等我、包容我一样。一直。 其实,关于“包容”这一点,我也同样一直想为自己做一个辩解,你听一听,如果觉得不对劲,就睁开眼反驳我,我听。 首先,尼采,你听说过么? 应该听过。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不管是失忆的你还是失忆前的你,都应该听过他。他的观点:“爱是一种伟大的自私。”我深表赞同。因为,我对你的自私,正是由于我过于爱你。 我爱你,你知道吗?你相信吗?我爱你。 曾经的我以为,爱不需要多么浓烈的话语说出口,不需要过分强调,不需要展现,现在我对此只想说,去他妈的。 对,我刚刚说了脏话,抱歉。但是—— 去他妈的,我就是爱你。 我爱你,我就是要做,我理应说出口,我每天必须对你说起码三百遍我爱你才够格。 我爱你,我的月亮,我爱你。 所以我的失控,我的不理智,我需要你包容的一切,我都要为他们找一个理由,理由就是我爱你。 我太爱你。 Quand c'est de mon me entière que je t'aime,comment saurais-je distinguer entre mon intelligence et mon cur 这段话你可能无法听懂,但我动笔到此,就想写下它。 它的意思是—— 我用整个灵魂在爱你,你要我如何区分心与理智? 是的,这就是我失去理智的原因,是我需要你包容的原因。你认同我的话吗?你是否觉得它不合理? 你有没有想要反驳我? 如果你想,你能不能睁开眼,对我说一句反驳的话? 不想吗? 没关系,那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辩解。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必须听我对你说“我爱你”了,不许拒绝,除非你睁眼。 还是不睁吗? 好,我知道了。我爱你,黎昌。我用整个灵魂在爱你,不要叫我区分心与理智,我无法区分。 写到这里,其实我已经不理智,我有些难过。 不,我很难过。 因为你没有睁眼。 如果你睁眼了,你就不会听见我的难过,可是你没有睁,所以我的信一直念到了这里。 这就是我要和你聊的坏消息。 你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就如我们所知道的,一年零两个月,具体来讲,是四百一十七天。这四百一十七天里,文来探望过你,他说,你不睁眼是因为在天上,因为你是天使。 我第一次让他闭嘴。 你是天使和你不睁眼没有丝毫联系,我不会再允许他来见你了。 这期间,还有人对我说,你可能不会再醒来。这次我没有让他们闭嘴。因为他们是医生,是科学角度上讲最了解你情况的人。 但是,你相信吗?你认同他们的话吗?你要不要反驳一下他们? 不要吗? 你现在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一直问你要不要反驳谁?因为我想看你醒来。 我想看见你的眼睛,我想听你说话,我想你啊。 黎昌,我的月亮,我好想你。 黎昌,我爱你。 我的语言是不是很贫瘠?用你的话来说,我是不是总车轱辘话来回地转?可我就只有这一句话,我就只有这一个想法,我无法说出什么花样。 我想你,我爱你,你能不能睁眼看我?我什么时候能够同你对视?什么时候能够再次亲吻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的话,没关系,我等你。 还是那句话,我会一直等你,像你等我、包容我一样。 到这里,我要再次向你说一声生日快乐,然后,我将回过头尝试。 尝试让我贫瘠的语言开出一些花样。 是的,我马上要说一些你会觉得非常肉麻的话。我知道你过去总说我的话肉麻,可是没有办法,谁叫我太爱你? 谁叫你不睁眼来反驳我? 所以,我所有肉麻的话,你都要听下去。 除非你现在睁开眼睛。 首先,再一次,我要祝你三十岁生日快乐。 然后再一次,我要说我爱你。 亲爱的黎昌,我爱你。 洋葱、年轮,岁月在我眼中是包裹而非更替。相信我,二十九岁的你并没有远去,而是在等待着崭新的三十岁的你。这意味着,此刻的你有着十八岁的无畏、二十岁的坚毅,也未曾丢失九年来为无知的我而作的恒久忍耐,你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谢谢你,亲爱的黎昌,谢谢你的一切,我爱你。 最后,我必须要请你相信,年龄仅仅是一串数字,它能代表的很少。不论是十八岁的你,还是其他任何时候的你,都是最为丰盛的、最为美丽的。 对的,是的,没有任何错。 数字的纪年会流逝,但你的美丽永不磨灭。 那么,亲爱的黎昌,美丽的黎昌,我的月亮,我已经写到这里,能否请你睁开眼来告诉我,我的语言还贫瘠吗? 不论如何,不论如何。 我爱你。黎昌,我的月亮,我爱你。 最后,真的是最后。最后,我要祝你生日快乐。 我要用我所有的生命祝福你。 我的月亮,祝你生日快乐。 黎昌,祝你岁岁长安。 任克明 February 12, 2026 」 …… “二零一六年八月八日。” “天气晴,微风。” 狭窄的房间里,青年写着日记。 半小时后,他会骑上自行车,白色衬衫在夏日的阳光下发出飕飕风声,郊区街道的树木途径他。 然后按下刹车,停在那个去过很多很多次的十字路口。 泊油路好似一望无际,蝉鸣声中,等待的黑色车辆停下,驾驶座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他要等的人。 后座门开。 他等的人来了。 三分钟后,巨大的铁器轰鸣声响彻云霄。 他向他所等待的人伸出手。 四目交接,两手相扣。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抵达现场。 坐上车,他说: “我叫黎昌,你叫什么?” 被等待的人说: “任克明。” 就这样,他与他相识了。 事实上,怀中的日记本早已记录下这一段记忆。 倘若打开,你会发现已经风干的黑色墨迹书写—— “一六年八月八日。” “今天是,去见他的日子。”
第74章 【正文完】 病房床头放着一束紫色的花。 紫罗兰。 黎昌坐在轮椅上, 盯着自己被包裹着的脚踝出神。 这是他车祸后入院的第二天。 “怎么出这么个事儿呢,”一旁的经纪人说,“那再等两天就是《月亮云》的首映礼了,这节骨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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