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昌本就生得白皙,稍微一熬夜,眼下的乌青就十分明显。 不像任克明,睡没睡好的都那副样子。 黎昌听他这话,点了点头特听话地重新坐回床上。 没躺下,等着任克明一起上被窝里来呢,却见对方转移步子,走到衣柜旁了。 打开衣柜门开始换衣服。 黎昌愣住:“……你不睡了?” 任克明回头,面孔在房间深处的昏暗中半明半昧的。 “去公司一趟。”他说。 说完走到镜子前系领带。 黎昌的眉登时皱起。 这人连着好几天都没休息到位,前一天还撑着墙壁吐,第二天就又要去公司? “还去公司?”他问:“你要工作不要命了?” 任克明系领带的动作一顿。 “忙完就回来。”他的声音带着点妥协:“今晚不加班。” 黎昌却分毫不退。 “这不是加班不加班的事。”他掀开被子说:“你昨天才那样从医院回来,有几个身体经得起你这么造,任氏上下就你一个人了吗,你……” 话说一半突然胸口一痒,猛地咳了几声,忍不住撑在床上。 眼角生理性冒泪,背脊上忽然抚上温暖的掌心,一抬头就见面前递来一杯水。 水冒着汽儿,一眼看去就是温得恰到好处的那种。 “感冒了么?”任克明的声音有些沉:“先躺着,我通知医生来。” “没……”黎昌拉住他:“呛着了,没感冒。” 任克明摇头:“你在咳嗽。” “真没感冒。”黎昌皱着眉从他手里接过水,抿了一口润嗓子,气平缓下来才继续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吗?” “倒是你,”他抬眸看向任克明,“你昨晚咳得比我厉害多了,还撑马桶边儿吐呢,你才是病号。” 任克明表情凝了一瞬,没说话。 黎昌顺势说:“别去公司了,休息一天。” 任克明默了几秒,从他手里接回水杯,另一只手抬起,在他头上揉了两把。 刚起床本就乱腾的头被他揉得更乱了。 黎昌瞪了下他,却听他笑了两声,说:“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还有事和你谈。” 黎昌怔了下:“什么事?” “协议。”任克明垂眸看着他说:“说好的,我们谈谈那份协议。” 协议。 黎昌都快忘了。 说好的他昨天看完张叔后,晚上回来就谈,可是谁知道会发生后续的事情。 任克明把水杯放回桌上,回头温声说:“等我回来。” 黎昌盯着他离开卧室的背影,想开口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倔驴。 真是个怎么说都不听的倔驴。 就这么爱工作吗,就这么放不下任氏吗。 想到这儿黎昌忽然垂眸,去摸床头的手机。 刚好早上八点半,锁屏上却已经显示了好几个未接电话。 有一个是经纪人的,剩下几个全是任秀琴打来的。 …… 黎昌盯着手机好几秒,锁屏揉了揉眉心。 头疼,真的头疼。 一个电话都不想回。 又是协议又是任秀琴的。 他现在也不想再睡觉了,掀开被子就往外走,打算叫吴妈先准备一下早饭。 毕竟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脑容量处理不了这么多事。 可不可以让自己逃避一下。 就逃避半小时,吃个早饭的半小时,可以吗? 事实证明不行。 任秀琴的电话一直打个没完,黎昌看着一直泛光的屏幕,怎么都狠不下心来关机拔卡。 他总觉得任秀琴的话都很…… 都很正确。 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一句话是错的。 不管是讲任克明和自己的过往,还是讲任氏的现状。 都很正确。 待吴妈的身影进入厨房忙碌了,黎昌就独自在客厅站了会儿。 客厅落地窗外日头渐高,黎昌的目光不自禁放向窗外的院落,却眉间一蹙。 曾经看到过的那排亮肤色的黄蔷薇,现在不在了,替换成了暗绿色的不知名灌木。 灌木似乎刚被浇灌过,在夜雪初霁的日光下闪熠着水光。 他紧紧看着那灌木,顿了两秒,捏着手机走到窗边。 屏幕还停留在任秀琴的通话界面,手指鬼使神差地就按下了拨回键。 拨通的一瞬间,黎昌看着灌木的目光一跳。 就像触电了一样,当下想把耳边的通话挂断。 可任秀琴没给他挂断的机会。 “睡醒了?”对面问:“我还当你和你老公睡死了呢。” 阴阳怪气的,活脱脱一老虔婆。 黎昌早就习惯了她说话这么个语气,只能把手机重新拿回耳畔,说:“有什么事?” “你不知道我有什么事?”任秀琴说。 黎昌能不知道吗?黎昌当然知道。 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任克明的这场车祸,以及几天前她叫自己好好考虑的那个选择吗。 “你也看到了,二崽子那边已经出手,现在只有你的离开才能让他们彻底死心。”任秀琴没等黎昌的回复,自顾自地说:“你走,克明立马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跟此前任临话里的意思一模一样。 黎昌却没想回复她一般,只望着窗外,眼底倒映着院落中的花草,看不清神色。 电话线上一阵无言缄默。 缄默到任秀琴在那边紧蹙眉心。 差点开始怀疑黎昌这边是不是把电话挂了,才听见一声浅笑传来。 那笑声轻轻的、低低的,语气似乎带着不解—— “二姑,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任秀琴怔愣了,迟疑地问:“肯定什么?” 黎昌眼睑垂下,唇角的笑也随之淡下,声音清冷: “你为什么肯定任克明想要任氏?” 就算……就算任克明要工作不要命,一睁眼就想着要去公司,黎昌还是能够看出来。 任氏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 至少把自己和任氏放在他面前,他一定会选自己。 黎昌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毕竟任克明离了自己就会发疯。 所以,要自己为了任氏离开他,这个交换是不是有点太本末倒置了? 他的话出口,任秀琴那边默然两秒。 两秒后,她轻叹一声说: “黎昌,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应该看不清这种事。” 黎昌眼眸一闪。 任秀琴缓缓继续:“这件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克明想不想要任氏,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后的那群人是否想要。而对你而言……” 话锋一转,她说:“更重要的则是,倘若克明他得不到任氏……又将会失去些什么。” “失去你,已经是小事了。” “你要知道在任庆那帮人的眼里,任家只能有一位合适的继承人。” “不,应该说,只能有一位……”她一字一顿:“合适的、活着的、继承人。” “换句话说,任庆一旦接手任氏,他们就会赶尽杀绝。” “所以,任克明想要不想要,重要吗?他敢不要吗?” “你呢,你敢让他不要吗?” 任秀琴的话像是冰冷的暗箭,顺着电话线直当当穿透黎昌。 正如她所说,任氏如今的权斗之争,从来都不仅仅拘泥于任庆和任克明这两个继承人身上,重要的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既然如此,黎昌觉得任临为何会给自己电话也说得通了。 任临也无法决断这一切,要让任克明上位,就必须让各方势力都对他信服。 任克明少年老成,能力、权谋、手段,哪一项不在他弟弟任庆之上? 他有什么能不让各方势力信服的? ……不就是自己吗。 不就是他跟一个男的结婚了,没有后代继承他们家那万贯家产吗。 换做平常的黎昌,这个时候可能已经骂出声来了。 封建、老套、庸俗! 大清亡了这么久了,居然还能有你们任家这么大一个封建余孽。 可如今的他是怎么都骂不出声来了。 他细瘦惨白的指紧紧握着手机,连同唇色都泛着白,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的暗沉灌木。 仿佛顷刻之间,院落里上好的暖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灰蒙冬日。 任秀琴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再听清。 他只在电话挂断前,听见任秀琴叹声里的最后一句话: “你就是他最大的……唉,想好了告诉我,我来接你。” 一声嘟声后电话挂断。 黎昌痴痴举着手机。 最大的什么? 最大的……拖累吗? 他就这样站着,直到吴妈叫了好几声,没收到他的回应于是走上前来探他。 他这才缓缓转头,手机还贴在耳侧,面色却白得像张纸。 吴妈吓一跳:“怎么了这是,犯低血糖了?快快快坐……” 她牵着黎昌往沙发上去,黎昌也就像没骨头一样,不管不顾般跟着她身后坐在了沙发上。 “先坐着……我想想,冰箱里好像还有罐可乐……”吴妈慌里慌张地往厨房去。 黎昌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秒,眼睛空洞洞的像是什么也没在想,忽然仰头,就那样后倚在沙发上看天花板。 脑袋晕乎乎的,天旋地转,也许真的是低血糖了。 黎昌不清楚,其实今天早上他给任克明说谎了。 他当时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吗。 语气笃定。 好笑的是,他还真就不知道。 毕竟十年过去,他连这具身体还算不算自己的都不知道。 这副身子,瘦得没个正形,有时候躺床上肋骨都硌着疼,又是低血糖又是发烧感冒的,好像病弱得不行。 怎么就把自己造成这副样子了。 黎昌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飞,飞来飞去又飞回到当下,飞回到这座房子里。 这是任克明的房子,在这座房子里,吴妈是任克明的吴妈,小安是任克明的小安,自己……也是任克明的。 人通常是趋利避害的,对自己好的会想尽办法留下,带来伤害与损失的则会无条件摒弃。 自己能给任克明带来什么?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身边? 自己明明什么也不会。不会做饭,不会开车,不会演戏,甚至就连在床上,也还没任克明会服务人。 本质上是一个被包养的金丝雀,本该起个观赏作用的吧。 可是先别提自己有没有漂亮到能被观赏的地步了,如今自己这只无甚用处的金丝雀不仅没给主人带来好处,反倒是成了一个累赘。 正如任秀琴想说却没说完的,自己是任克明的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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