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的,有钟声传来。 山巅反而不见如火的枫叶,碧沉的松柏参天,金瓦朱墙的壶山寺披着熠熠的初阳。 商泊云扶着江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走走停停大半天,陆陆续续有登山的人超过了他们,这会儿已经过了正午了。 壶山寺外已是人来人往,全然没有山间的阒寂。 “我小时候来这时,这里就这个样子。”陈彻指着山门外的松柏手舞足蹈,“一点儿也没变。” 郝豌摁住了他,很虔诚地对松柏双手合十,陈彻还有点儿懵,无奈胳膊肘拗不过肱二头肌,默默闭上了嘴。 “还能再继续走吗?” 商泊云后半程尽职尽责地变成了一根拐杖。 “可以。我都自己走了这么久了。”江麓看向不远处庑殿飞檐,眼睛亮晶晶的。 “而且,在寺庙里还让你背着,多不像话。” “谁说不像话?”商泊云理直气壮,“菩萨吗。” 郝豌回过头来,讳莫如深地将食指放在了嘴唇中央。 自称在泰国学过通灵的郝豌同学,信仰十分驳杂。 简而言之,什么都信。 陈彻抓紧时间又啃了一个郝豌捏的饭团,催促道:“进去吧!不然蒲团前头都得排队了。” 好几个大爷大妈闻声,迅速加快了步伐。 陈彻把饭团塞了个囫囵,撒腿冲进了大爷大妈之间。 过了山门,又上几级台阶,门后是开阔的庭院,仍植高木,往前可见大殿,东西的院墙上攀缘着叶色繁丽的地锦。 有檀香的气息从殿中飘来,站在门前,能看到经幡之后隐隐约约的金身。 陈彻抢赢了那些大爷大妈,正在蒲团前哐哐磕头许愿。大爷大妈不满这个锅盖刘海,可又不想在佛前犯口业,遂都忍了下来。 殿外的庭院里已是一片淡金的阳光,殿内的光线却昏暗,藻井高悬,明丽的色彩也看不真切。 江麓站在蒲团前,手里握着刚刚买的几柱香,虽然是第一次来庙里,总之敬意是先比陈彻到位了。 余光里,商泊云跪了下来,手里的三炷香正缭绕着淡色的烟。 江麓鲜少见商泊云如此正经,不由得有些好奇。 手中的香空燃了一会儿,高台上菩萨低眉,江麓去过很多地方,却没来过古寺。 江盛怀是忙碌的商人、丈夫,没空信神佛。 木梁上的彩绘华丽庄重,斗栱雀替俱繁美,江麓猜这可能是始建于清朝的一座寺庙。 时间能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受,譬如百余年光阴能在一根房梁上横亘而过。 他挪了挪微微泛疼的脚踝,也跪在了蒲团上。 敬香俯首三次,只许了一个愿望。 等再抬头,一旁的商泊云伸手,扶着他站了起来。 * “再往里面逛逛,壶山寺还挺大的。”陈彻第一个磕完了所有菩萨。他顶着通红的脑门,兴致勃勃:“后面的池子里,还有一只大王八,据说招财。” 几个人沿着回廊往第二进院落走,身后忽而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几位小友留步。” 他们回过头,一个精神矍铄的白眉僧人在回廊的另一端缓步而来。 “卧槽,不会是大师看我们有慧根,要传授我们什么秘籍吧?”陈彻没事就爱看龙傲天打发时间,一度幻想过学校的看门大爷能哪天给他一个天下无敌的武功,“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成为一个武学高手。” “这儿又不是少林寺。”商泊云慢悠悠道。 “慎言。”郝豌神情肃穆,大师刚至身前,他就双手合十行了礼。 大师微微颔首,端的是佛心善面。 “观几位小友之中,有我的有缘人。” 郝豌眼睛一亮。 “大师如何称呼?” “法号檀才。” “檀才大师,有缘人的意思是……”郝豌虔诚地请教。 大师不语,在几个脸生嫩的高中生面前做出深沉做派。 贪财大师?商泊云心想,真是个直白的骗子。 “不必有言,菩提自明。”檀才看出了商泊云的轻视,他职业素养很好,继续微笑,“万万宇宙里,有人在彼岸种因,却想在此岸结果。” “殊不知各自的宇宙有各自的因果,太执着于自己的果,就会被蒙蔽。” 商泊云微愕。 这句话就像专门说给他听似的。 他确实是个执念很强的人,说难听些就是狗倔。 他也确实算不上这个世界的人。 十七岁的身体里装的是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 “如果想要看到呢?”商泊云忽然问。 “于一切相,离一切相,心清净,由此才能远离蒙昧。” “为什么要远离萌妹?”陈彻悟了,“大师你莫不是也是……” 檀才眉毛微微抽搐:“我不是。我出家人。” 他振了振灰扑扑的衣袖,露出的菩提手串从手腕密匝匝戴到了手肘上。 “配菩提,得智慧!我佛普惠活动进行中!两件八折,买三赠一……好巧啊,你们竟是四人同行耶。” 原来不是点化他们的,是来卖菩提的。 “我都在文殊殿前开过光了。”大师笑得很含蓄。 陈彻当场笑了出来,转头便看到郝豌眼神闪烁。 他立马警觉。 “这一串能摘下来看看吗?”商泊云盯着一串白玉菩提,声音很淡然。 “卧槽别啊……”陈彻无语,怎么是一向精明的商泊云先上了当! 大师火速撸了下来。 成色普通,各个寺庙里随处可见的款式,商泊云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心里泛起惊涛骇浪。 …… “不会压到你的宝贝珠子。” “在哪请的?” “高中?没见你戴过。” 厮混之间,他替江麓摘下过他的手串,又或者是同腕骨一块儿捏着把玩,等两个人都穿好衣服之后,他握着江麓的手,把菩提重新戴了回去,遮住耳鬓厮磨时纠缠出的红痕。 跨过九年的光阴,他在这里看到了一串一模一样的菩提。 “这个,我要了。”商泊云稳下心绪,很快再度开口。 大师慈眉善目:“阿弥陀佛,诚惠688元。现金和扫码都行。” 2014年,移动支付还没大面积地普及。商泊云眉梢微挑,没料到这座山顶上的寺庙反倒先人一步。 他痛快地付了钱,大师在“吱付宝到账688元”的声音里拈花一笑,飘然离去。 像担心商泊云后悔一样。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壶山寺都是金瓦了。”陈彻说。 郝豌也觉得有些冤大头,但还是不得不和陈彻强调:“毕竟开过光的。” 陈彻翻了翻眼睛。 “江麓,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商泊云侧过身问江麓。 江家有一个专门的房间,陈列着叶明薇这些年来国内国外收集的珠宝,后来她去了疗养院,江盛怀开始定期且频繁地购买高珠,继续填满那个房间。 受此影响,江麓出国比赛的时候也会抽出时间去当地逛一逛,和江盛怀一样买下那些叶明薇暂且无暇去佩戴的珠宝。 他见过很多很好的首饰。 这串明晃晃写着“冤大头”的菩提子怎么看怎么普通,但奇异的是,他和商泊云一样一眼看中了它。 商泊云买下的瞬间他居然还失落了片刻。 因此江麓真心实意地说:“很好。” “你就惯着他吧!”陈彻嘟哝,688买个这,也太败家了。 “那就好。”商泊云对陈彻的吐槽不以为意。 他捉起了江麓的手腕,像从前做过的很多次一样,把这串菩提戴到了他手上。 科学不能解释的,神佛可以解释吗?和尚说了一大堆,佛学主观唯心地来看这个世界,而商泊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他确实感觉到冥冥之中,有命运呼啸而来。 “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应该戴在你手上。”他垂着眼端详,慢悠悠来了一句,“别摘。开过光的,保佑你不再崴脚。” 郝豌福至心灵,忽视了这不是教堂而是寺庙,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接下来,你们可以……” “我们是要去看大王八的!”陈彻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郝神父。 “走啊。”商泊云哼笑了声,没计较煞风景的死党。 菩提手串垂到了腕骨处,江麓悄悄拨了几下,觉得心里有什么也跟着很轻盈地动了起来。 有的事情,哪怕约定好了时间,都觉得有些难以等待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 大殿的后面,又是一进庭院,尽处仍为大殿,再往前走,是金灿灿的藏经阁。 寺院里做了活水,听得到潺潺的声音,也许某个角门,还有一道山泉从此发源流下,最后汇入了浩浩汤汤的栾江。 四方的放生池里,锦鲤肥硕,陈彻蹲在边缘,也没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发财王八。 “我记得小时候它明明住这啊。”陈彻没忍住,往水里探了探手,放生池的锦鲤不修善行,争相啃了上来。 陈彻悻悻然收回手:“再往里头看看?壶山寺最里头是个园林,有棵两百岁的古树。” “百岁老树才配百岁老龟!” 陈彻一寻思,觉得很有道理。 又过几道门,流水潺潺声越发清晰。高木扶疏,足以遮天,日光的间隙里,假山立在水上。 这里已经是壶山寺最深处了,人迹罕至,幽僻至极。 “龟爷爷,你在吗?” 陈彻率先窜了进去,猴子似的找他的发财龟,郝豌没拦住泼猴渎佛的行为,只好默默又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句“菩萨莫怪”。 骤然的惨叫里,落水的声音分外清晰。 商泊云和江麓对视一眼,连忙去了假山。 锅盖刘海一动不动,伏在湿哒哒的青石板上,半身悬空,一只脚踩在水里,一只脚恰到好处地卡进了假山的洞里。 “武学高手?”商泊云慢悠悠地问。 陈彻抬起头来:“龟龟啊……我出不来了!” 为了登山,还特地穿了新买的鞋,现在它完美地卡在了石缝里头。 “救我。”陈彻仰脸,看向俯视他的三个人。 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接着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等他们笑够了,陈彻的心也死了。 对着假山研究了一会,确认陈彻的脚腕没骨折,江麓扶着陈彻,郝豌和商泊云一个摁着他,一个去够他的腿。 冷涔的水里,露着大半条腿的陈彻打了个哆嗦,江麓张手,把锅盖刘海给抱住了。 这令陈彻稍觉安慰,至于身后商泊云扫过来的目光? 陈彻继续维持头朝下趴着的姿势,往江麓的肩膀上拱了几下。 他现在很柔弱的。 废了大半天功夫,陈彻的脚终于被拔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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