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墨寻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郁家一事,定有隐情。” “墨寻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墨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墨寻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墨寻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顾随之。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墨寻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顾随之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顾随之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墨寻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墨寻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顾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顾随之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墨寻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墨寻,”顾随之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墨寻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墨寻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顾随之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墨寻没理顾随之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顾随之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墨寻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顾随之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顾随之胳膊抬到一半,便被墨寻狠狠摁住,墨寻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墨寻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顾随之猛然发力,墨寻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顾随之胸口,却被顾随之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墨寻脚下猝然发力,顾鹤闪身鸣躲避之间,被墨寻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墨寻翻身撑起,坐在顾随之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顾随之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墨寻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 “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墨寻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墨寻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墨寻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墨寻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墨寻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他往那边靠了一点,又靠一点。 眼看就快碰到那柔软的唇瓣,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只是用脸蹭了蹭他的脸。 “算你走运,这不是我的身体,不然的话……” 顾随之把自己完全窝进了林慕的颈窝,连一丝缝隙都不留,依偎着睡了过去。 原本已经睡着的人忽然动了动,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拢了下肩头靠着的鹰头,手背挡去了窗外吹入的寒风。 “新年快乐。” 低不可闻的声音散落在屋子里。 窗外风雪覆山,方圆十里了无人烟,遍地雪光清冽,河流结冰。 屋内温暖如春。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第39章 林慕第二天去还了鹰,顺便带去了足够他们度过这个漫长冬天的食物。 春风拂柳,夏风动荷。 转眼间几月过去。 距离他们来到这里已经过去快半年了。 “怎么样?到哪个境界了?”顾随之闲来无事睡了一觉,刚刚睡醒,在林慕的识海里用灵力幻化出的果子抛着玩。 “金丹大圆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到这个境界之后,我的修为增长就停止了。” 顾随之把果子捏碎成云雾,示意他去看那把剑。 顾随之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墨寻面上,最后落眼至被墨寻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墨寻掀翻下去。 墨寻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顾随之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墨寻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顾随之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顾随之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墨寻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顾随之,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顾随之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墨寻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顾随之后颈上,却被顾随之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顾随之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墨寻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顾随之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顾随之,待顾随之自怔愣中回神时,墨寻已经将反圈着顾随之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墨寻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顾随之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墨寻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鸣,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顾随之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墨寻,墨寻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顾随之哑声道:“疯子。”
267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