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冥君在岸边商量了一阵,突然感到两道灼热的目光从自己背后射来。 冥府诸鬼对气息尤其敏感,那目光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抗拒。 莫青团回过头,却只见玄微低着脑袋在踢地上的石子,像是个无聊的小孩儿。 生性严谨的莫青团极其护短,他是少数知晓当年历劫时发生了什么的知情人,对这位仙尊可谓全无好感。 至于缘故,不仅仅是因为此仙间接导致了冥府主君迟迟不能归来,让冥府被九天长年累月欺压。 更是因为这一代的君上,令莫青团赞誉之余,多了几分心痛和怜惜。 他犹记得乌须君当日醒来的场景。 冥府从不地动,但那日冲天的红光与地动山摇惊动了整个冥府。 光芒大盛,源头正是黄泉河畔,那冥君骸骨的所在。 九天战神的孩子是冥府的下一代掌权者,原本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这个秘密。 若非龙蛋虚弱,离不开养龙池,砚辞也不会将其长久留在九天。 养龙池中,那枚蛋通常是以背面视人,而其正面上乃是一枚冥府的乌纹印记。 这印记自其诞生便有,象征着被天道选中,日后定是要赴冥府上任。 莫青团心知此事不能伸张,九天对冥府怀有忌惮,他甚至私下与砚辞商议,散出消息道这枚印记并不稳定,或许某一日会彻底消失也说不定的消息。 而天长日久这蛋孵不出来,九天众人也慢慢将其忘却。 他偷偷去看过这枚蛋,特别大的一枚,上黑下白,圆滚滚的模样。 莫青团养过魔族出身的君主,也养过人族出身的君上,仙族倒是头一遭,还是一条龙。 他有条不紊地向砚辞请教如何养育龙崽,砚辞热情地与他分享了他做的功课,厚厚的一沓纸,全是访问过四海龙族后得出的方法与经验。 天道的选中不可违背,砚辞已做好决定,以后会离开九天,去到冥府带他的龙宝宝。 莫青团听罢让他放心,自己非常有经验,砚辞就不服,指着他的功课问:“能有我这丰富?” 莫青团顿时觉得,自己养育者的地位岌岌可危了。 虽说眼前这是龙崽的亲爹,但培养龙和培养冥君定是还有差别的,他道:“砚辞君,你未免有点儿纸上谈兵啊。” 更少有人知道,冥府的冥师与九天龙君砚辞两人私下里关系不错,是当年在战场上结识出的情义,有过命的交情。 他敢这样讲,砚辞当即把桌上的茶杯卷走,道:“本君从不纸上谈兵,崽崽我自有养育的方法,你这冥府老师出了名的严格,崽崽哪里会喜欢这么凶的老师。” “我凶吗?”莫青团挑眉道。 “你瞧瞧你这不苟言笑的脸,还有你那鞭子,你日后要是敢用鞭子抽我的宝宝,本君定要和你拼命!” “我那是……” “你敢发誓你没抽过你冥君学生?” “……” 好像是有,莫青团陷入了沉默。 当年那个魔族的君上是个皮得无法无天的性子,幼年时贪玩到险些淹死在黄泉里,被他好一顿抽。 “若是君上是位合格的冥君,我自不会如何。”莫青团叹道:“冥府主君的位子权柄大,可权柄与责任同重,他要执掌的是死生轮回,是因果魂魄,稍有差错,便是误了旁人的一生。” 他们二人谈话的地点就在养龙池里,那枚硕大的蛋便在身旁。 砚辞听罢抬手摸了摸冰凉的蛋壳面,道:“崽崽是天定的冥君,倒是让我这个做爹的不知是喜是忧。” 莫青团也知这枚蛋注定不会有更多选择了,若不是被选中为冥君,没准就能和九天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仙君一般。 但那样的生活在冥府是无法想象的,与人因果相连,绝不可掉以轻心。冥府每日有上万亡魂往来,却不能怠慢任何一条性命。 这是莫青团给每一位冥君上的第一课。 再看眼前的龙君,九天上这样的仙者也不多了。 莫青团便转了个轻松些的话题,道:“唔,我方才便想问了,你们龙族的蛋和本体颜色没有关系罢,这蛋还是个两个色儿的,以后会不会孵出个头是黑的,尾巴是白的龙来?那飞起来多惹眼啊。” “不是惹眼,是霸气。”砚辞纠正他道,“不过我问过同族,蛋的颜色和本体颜色没有关系,本君当年的蛋还是纯白的,但本君是条青龙。” “等下,按人界的认知,绝大多数生灵的蛋都是白的好吗?”莫青团完全笃定日后龙君一定会过于宠爱他的崽崽,这可不是冥君的教养方法。 莫青团想批评两句,却猝然看到水汽后,这位九天战神望向他的蛋的眼神。 像是与这舒卷的雾气相融,却极为温和轻软,令他想到开春时波光粼粼的黄泉水面。 一时间,莫青团再说不出重话。 他养育过许多冥君,从牙牙学语养到能独当一面,但天道有规定,冥君的任期是五万年,五万年后,必须饮下忘却前尘的汤饮,永远离开冥府。 这对于莫青团而言,其实是漫长又短暂的一个过程。 他再明白不过,每一次与主君的告别,都是永别。 “对了,我方才就想说,有一事拜托你。”砚辞收回了目光,把茶杯还给他。 砚辞道:“冥府与九天的恩怨,好友看得清楚,但我毕竟是九天的神军统帅,我可保证只要我砚辞还在一日,便不会动冥府,可你也知道,战场变数无端,骨瘴杀仙无形,我若有一日魂归天地了……” “你要向我托孤?”莫青团觉得这茶水泡过了,略有苦涩,便不再继续喝。 砚辞道:“是也不是,我想说,若有一日九天要打压冥府,崽崽只要还是冥府的君上,你让他别顾及我这个在九天当官的爹。” 莫青团有些诧异,龙君淡定喝茶,道:“九天从前和如今这个样子……我不便细说,但若问对生灵的敬重之心,我相信崽崽会被你教的很好。” “他既有此权柄,出生便比所有仙者要尊贵,这不是殊荣,而是潜在的一种责任。” “像是那段混乱时期,我的崽崽要是成那样,我倒不反对揍一顿。他的力量,不是给他去谈情说爱、毁天灭地的。” “我想把这些也教给他,但有时又觉得太过残忍,当爹当娘的,总是希望孩子飞出去,又想要他躲在我的鳞片下,永远不谙世事,天真愉快。” 砚辞叹道:“何况,一个打仗的爹总是教人不放心,我怕有一日魂消天地了,他在冥府还有个家,可任期满后,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所以你是想……” “我想拜托好友,当他干爹。” “……哈?”莫青团难得露出了惊呆的表情,但旋即明白了龙君的用意。 父母之爱为之长远,砚辞孤孤单单了这么多年,战场也许是他的起点与终点,他不想崽崽也是如此。 “你不答应?”砚辞作势又要去夺他的杯子,被莫青团眼疾手快护下,道:“答应也行,不过龙君你也要答应我一事,放心,与九天与冥府的利益无关。” “那行,你说是何事?”砚辞正色道。 莫青团却慢慢笑道:“为了你崽崽也好,为了三界也罢,尽力活下来吧。” 可是后来,他的干儿子掉下了九天,那枚蛋的陨落照亮了浑浊的天空,也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冥府以及力竭的莫青团的脸。 他用尽最后的灵力去托,可惜没有托住,或者说那本不是活物了,蛋壳已完全碎了,只余龙息包裹着残片,其中不是龙崽,而是一副少年骨龄的白骨。 或许是骨瘴的关系,龙崽的身体在蛋中化形成长,却没有灵识,没有人知道其是否真的有过意识。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剥离血肉魂魄,便什么也没有了。 砚辞身受重伤,半死不活地残喘下来,他变得痴傻疯迷。 在莫青团不得不放弃尊严求遍九天,请求他们帮帮冥府时,他见过砚辞一面。 九天的云霞那么美,莫青团却像是被淋透了雨的落汤鸡,有仙君用水术驱赶他,却还要装作无意为之。 他已没办法与之计较,也抽不了对方鞭子。 莫青团不后悔守护了人界,冥府更是他必守之地,他实是输在了对九天狠厉的低估上,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他再一次见到砚辞,对方消瘦许多,披头散发只穿了件单衣便跑出来,还光着脚。 他认了许久把莫青团认出来,说:“好友,你怎么了?” 莫青团便一把抱住他,砚辞根本禁不住这样的力气,有水珠滴答坠满他的肩膀。 下雨了吗,龙君想,那他要回去照看他的崽崽。 冥师道:“对不起啊,孩子我没有接住,冥府我也没有守住。” 砚辞选择性听漏半句,道:“冥府还在吧,你又不是永远守不住。” 再后来,听说砚辞为救一只乌云盖雪炸丹,乌云盖雪又入了养龙池。 莫青团远远去看过,后来的事情他用代掌事权柄知晓。 十年后,冥君回来了。 乌须复活那日,气浪将黄泉激起了千重巨浪,桥上的亡魂被笼罩到了屏障下。 无数石蒜让风浪冲卷上天,满天都是花雨,莫青团深深跪拜下去。 直到光芒散去,那几乎面目全非的少年坐在红花丛中,冥府众人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主君,皆不敢上前。 冥君也极其提防他们,气息逼人如刺。 只有冥师顶着威压,拨开一片朱红,他道:“吾名莫青团,是冥府师者,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他蹲在他面前,观他神色道:“你似乎经历了许多,你可要饮我冥府的汤?” “不必。”极其沙哑的嗓音响起,乌须的长发蔓延在花丛中,他抬眸看向莫青团,后者一怔。 乌须正欲再开口,莫青团却摇了摇头,对他道:“砚辞绝不会后悔救过你,崽儿,你辛苦了。” 乌须看着他,半晌后笑道:“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黄泉的大风将水汽沾上莫青团的衣袖。 眼前的冥君的容貌在骨刀回归后,有了细微的变化,令莫青团想到养龙池外一瞥时,所看清的乌云盖雪的苍白的脸。 唯独眼睛的形状,在笑时能隐约能看出几分故友的熟悉。 砚辞曾打趣莫青团不苟言笑,他本龙才是真的少见个笑容,但龙君不是不爱传达笑意,而是作为神军统帅,该以严肃威压为常。 私下里能性格爽朗,到面对敌方或骨瘴的侵染者时,则必须冷酷无情,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也使其遍身杀伐戾气。 直到成为兰阁主人,穿着柔软的衣衫在阁里闲闲的养花,却依旧没能打磨掉砚辞的性情,他固执又一意孤行。 九天的仙君们最喜将因果挂在嘴上,挂碍与尘世仿佛落于袖口的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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