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味道,是出自云盖宗吧,这锦美人这么早便与单湘荷搭上了线,实在了不起。”乌须道,“他们一个有称帝的野心,一个有从龙之功的志向,倒也一拍即合。” 锦美人配好了药,吹灭案头的灯火,霎时间这不大的书房仅余引魂灯幽蓝的光。 窗外的花木投下乱影,仿佛一副张牙舞爪的鬼画。 寂静中,珠鸣找了把椅子坐下,乌须见他若有所思,直言不讳道:“小殿下,你不会才反应过来,你姐姐连你也在防吧?” 姐弟俩误入无名湖后,皆成了朱雀命格,可而今单染还是一团天真,单湘荷却早已与锦美人结盟。 再加之老皇帝抱恙,其下各皇子皆蠢蠢欲动,唯有这单染还是孩子心性,很难不说是由他姐姐故意养成。 一旁的珠鸣欲言又止,她没有这段记忆,不知当时自己是如何想的。 可至少从而今走向来看,冥君说的并无问题。 琦羽低垂着头,却道:“……不是这样的。” 乌须君托着下巴听他讲,琦羽手指扣着桌子,这动作与他凡人时一模一样。 他闷声道:“姐姐想要那个位子,阿锦想要当个权臣,我除了比较能打,样样也比不上他们,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作为小皇子的心境,抽了抽鼻子道:“只要他们能做明君贤臣,我永远当个懵懂的傻子又怎样,总不会缺衣短食,我有我能上的战场,不过是与他们走在……走在不同的前进的路上。” 这番话完全发自肺腑,却是连一旁站着的玄微也略惊讶几分。 这只小凤鸟在九天里,依然是一派无知纯真,行事又莽撞,总是长不大的模样。 “这便是观山镜的作用。”乌须露出欣慰的神情,道:“人心种种,如何是靠表象,靠猜测可以看出,必要你们亲自拨云见日,直问本心才是。” 琦羽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这位冥君也变得特别正经起来,都有些不敢与他搭话。 然后忽然听到乌须小声嘀咕了一下,“……后面怎么说来着?早让莫爱卿帮忙写点冥府套话手册,本君哪里背的下那么多的词儿,只能靠自己发挥哎。” 抬眼见琦羽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乌须又端出高深莫测的神情,道:“那你当时对锦美人是怎样的想法?” 琦羽深吸一口气,道:“我那时候,是真的喜欢锦美人的脸,但也不是见色起意,毕竟当时我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去了云盖宗,身边根本没个可以信赖手下,唯有这锦美人……” 他叹道:“或许,是初遇那夜里他孤身掌灯的样子太深入我心了,在那时候的我眼中啊……” 他像是一株在严冬乱风里摇摇欲坠的蒹葭,是在这深宫里与单染宛如镜照的存在。 十几岁的少年的年纪,明明还是个容易怂的岁数,却因有人与自己相似,便生出保护之心。 这很好理解,乌须转而问应蕖,“那你呢荷花君?” “他呆呆的很可爱。”应蕖坦白道,“像是我养的用来试药的兔子,脾气有点大,但其实真的要动他便显出胆小来,很好欺负。” “你个混球!当时这样想我!” 琦羽一拍桌子,按住额头怒道:“老子当年觉得你是个漂亮蒹葭真是瞎了眼!” “因果册上写,你们这样相安无事了一年多,直到大皇子与二皇子暗斗中,那老二跌瘸了腿,于是皇后才又忧心起你这命格来,要给你下药。”乌须把话题拉回来。 这一茬不提还好,一提琦羽仿佛想起了什么非常可怕的回忆。 他直接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抱着头嗷嗷大叫。 进而他合掌对众人道:“各位仙友仙僚,还有我们亲老姐,还有冥君大人!下药后我就是个真傻子了,捡泥巴吃的那种,求你们能不看就不看,拜托了!” “你不是装的么?”乌须问应蕖,“你当时怎么想的,明明这个皇子真傻了对你才有利吧,况且你也不是医不好他,真就养出感情了?” 应蕖答道:“呆兔子可爱,真成傻兔子了,旁人要他性命太容易。” 那时他与单湘荷合作,其中一条便是要保其幼弟的无恙,且那下毒的人剂量下的狠,真容易吃成一辈子的傻子。 在乌须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应蕖咳了两声,道:“咳咳,还有一点便是,挼毛球要在近处挼,单湘荷将他养的心如赤子,我便想试试看,我能不能养出只指哪打哪的黑兔子出来。” “坏心眼啊。”乌须眯眼道。 谁知在此时,琦羽突然听不下去,起身道:“本君去花园里透透气。” 珠鸣狠瞪了应蕖一眼也紧随而出,直到他们离开,应蕖才讲出未完的话,“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始终没有变……” 话罢对着乌须与玄微鞠了礼,亦离开了此处。 乌须有些犯困,陪这些神仙与陪凡人也无异,他刚打了个哈欠,只见玄微起身来走到矮榻边,给他铺起了床。 仙尊动作很快,还用神力躺热了汤婆子里的水,而后便眼巴巴看过来。 乌须睡眼朦胧,道:“我冥府不缺人,仙尊,你铺床的技术也不如何高,莫不是要学这人界花样,为本君暖床吗?” 他本意就是要打发走玄微,谁知这位仙尊眼眸一亮,当即就开始去外袍,一副这床是非暖不可的架势。 乌须摆摆手,道:“停下,本君可睡不动你,你往边上去点儿。” 玄微仙尊眼睫一颤,向后退了好几步,乌须君反手捏了捏肩膀,施施然走到矮榻上,往里头就是一钻。 他裹着被子去看玄微的脸色,道:“你以为本君会变成乌云盖雪?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那副身体已经没了,你要毛球还是另寻他处吧。” “不……”玄微君面露痛色,想要上前来却又不能,道:“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些。” “你也知道本君不舒服啊。”乌须有点认床,也没立即就睡,黑暗里他沙哑的嗓音愈发明显,听来如石子沙砾含在喉头。 “本君又怕冷,又容易困,又是个破了相的,你也心有猜想了?是不是要帮着九天对付本君?” “你知我不会。”玄微痛苦道。 “本君不知你啊,玄微尊上。”乌须将汤婆子揣到胸口,虚假的温度蔓延胸膛却也抵达不了心脉。 他道:“你看,不论是谁,直面本心都是困难。糊涂的实则清醒,愚钝的实则通透,算计的实则不忍,怜爱的暗含谋划。” “时至今日,我也不敢说真的看明白了你,玄微。” 寒夜的冷风拍打窗棂,乌须合上眼道:“岁年原本并不后悔去九天找你,即使你冷落疏远,你偏袒和试探,也未后悔过。” 夜风呼啸而过。 “但牵扯到那么多的性命,我也始料未及,玄微,你可知,一旦有了后悔,许多事便无法回头。” “挖走内丹,你确实动手很快,我并不痛苦。”这是乌须第一次完全用岁年的身份与他对话,他道:“但此后,延绵无尽的不适,没有一刻止休。” “这不公平。” 乌须君朝玄微伸出了手。 玄微仙尊气息都闭住,乌须道:“你我之间,绝非尊上你哭着自残,或跪下求我原谅那么简单,尊上昔日既为苍生天下谋局,那么今日——” “也来分担本君身上,这苍生天下的鬼哭吧。” 夜里的皇宫幽冷异常,檐下的冰凌若悬刀般立挂,枝叶寒潭结的冰在空寂的深夜里,发出搁楞搁楞的碎响。 玄微望着乌须君伸出的手,像是冰雕即将靠近火焰似的,为之不可自拔,又觉毫无温度的自己不配去触碰。 可他的动作比他的思绪更快,指尖碰到乌须君的指腹,刹那间便握紧了。 然而不论是谁,都无法再传递温度。 冥君的眼睛在黑暗里散着清透的微光,这使他的双目看起来又像是猫瞳了。 玄微的气息不住发颤,眨眼间,玄微额头亦浮出了薄汗,冥君体内的黄泉之力太过激荡了,冲着他的四肢百骸。 一如当年,玄微帮岁年冲脉。 乌须无奈地摇摇头,作势要抽回手去,却被玄微死死攥住不放。 “如此看来,即便是先天神体也受不住这黄泉鬼哭。”乌须失望地叹。 玄微呼出的每一口气里都像是掺了冰渣子,他冷汗涔涔,痛苦地看向乌须道:“你每日、每时每刻,皆在受这般的折磨吗?” “这倒没有。”乌须即刻答道:“毕竟冥君的权柄在我这里,只是魂魄不全,许多东西承受起来会比前几任要费力,你并非冥府中人,所以会格外难受一些。” 今夜的乌须君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或许是因为他得知了通往鬼渊深处的通道近在咫尺,只待时机成熟后,即可前往取回本命法器。 玄微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又风雪大作,仿佛回到了那座高台。 锁链、狂风乱雪、视野里淋漓的鲜红……他脑中的剧痛又翻了上来,如同一把巨斧劈开识海,将他整个人也劈成两半。 仙尊将不适的神色往昏暗之处藏了藏,乌须却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稍坐起来几分,道:“你仍会受当年幻象的影响?” 自离开水莲洲,玄微便时常会看见不属于当下的景象。 有时是过去他的经历,有时则是他未曾亲眼见过的画面。 乌须道:“这第二回的骨瘴,没有头一遭那么强,但偏生孕育出了极其强的蛊惑力,玄微仙尊,让本君探探你的灵脉……” 他话音刚落,玄微猛地向后退了几大步,动作之激烈,险些撞翻一架屏风。 乌须嗤笑,却听玄微语调都发飘,道:“你不能……你不能再接触骨瘴了啊……” 乌云盖雪曾有生吞骨瘴的过去,玄微再不敢让年年有一分一毫感染骨瘴的风险。 “大惊小怪。”乌须君明白了他的意思,看过去的眼神像是在瞧一尊花瓶。 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或许会悬着旁人的心,但他却无半点挂念,他道:“你我因果,皆系于此物上,岂是不接触便能跑开的?” 他注视着隐在暗处的玄微,道:“待你我因果彻底散伙,你将你手上的珠子摘了,再解决一下当年的幻觉遗症。” “等到不再头痛,想必仙尊很快就会恢复成那高高在上的尊上吧。” 玄微猝然摇头,那惶恐的样子,简直如有人要抢夺他至关重要的宝物。 而伴随乌须轻描淡写的态度,玄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即便如仙尊,亦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他不寄望于岁年原谅他,但哪怕是恨也好。 被取走那半枚内丹时,玄微好受了许多,那合该要给年年。 如今,乌须好像什么也不想要,他报复是因为要报复,他容忍是因为要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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