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美人大为不解,但也由着他去了。 直到一场宫宴上的刺杀。 那场刺杀是针对皇帝而去,然而亦没有放过锦美人,他是皇帝吊命的药,一死老皇帝便彻底没了希望。 那柄幽蓝的刀直刺而来时,锦美人躲不开,他被封印的修为远不到支撑他用术法闪开的程度。 但即使真的挨上一刀又如何,他的体质天下奇毒也为难不了,只要能留有一命,便是无妨,没准还能更有利于他的计划。 可单染挡了上去。 刀划破他的衣袖,带出了一串血珠。 那一瞬间,在场除了围观的仙者们,没有人看清了锦美人的表情。 惯来冷静的他有了一刹的慌乱。 场面一团乱,单染和锦美人回到秀华宫时,单染还有力气开玩笑,眨眼间就软倒下去。 锦美人令人将他搬到床榻上,一诊脉连脸色也变了。 他坐在榻头,掰开单染的嘴灌下去许多汤药,却只能眼见着这小殿下的脸一点点灰败下去。 末了叹了口气,对宫人们道:“下去吧。” 乌须正看得津津有味,玄微却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道:“非礼勿视。” “哦——”乌须点头,还没反应过来,见锦美人开始宽衣解带,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与珠鸣一道退了出来。 院子里雪霁后清爽无比,乌须寻思他们这治病估计要一段时间了,便伸了个腰,对珠鸣道:“如此看来,又有命劫在里头,但究竟能不能判定到命劫,还要看天道那边如何说。” 珠鸣点点头,满脸都是自家小鸟儿被植物啃了的无奈。 乌须君见玄微站在树下,不动声色地挪过去,踢了一脚树干。 “哗啦”一声树冠上的雪全落了下来,虽不至于真的淹没他,乌须还是捧腹大笑。 笑罢道:“很快观山镜便会结束。” 玄微有些诧异,乌须道:“他们并没有相处太久,很快单湘荷便会回来,骨瘴也会爆发,待看到他们的终局,观山镜就会收束。” 这未免也太过仓促。玄微想。 乌须看了他一眼,道:“并不仓促,对于凡人的单湘荷而言,她夺取帝位的那条路足够波澜壮阔。” “对于锦美人来说,他辅佐不可能登基的皇女坐上那个位置也是不世之功。” “而单染半生征战沙场,几度出生入死,亦是不凡。” 冥君道:“玄微尊上,你以为凡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乱世之中,朝不保夕,他们对于仙者不过朝暮蜉蝣,与你宫中月灵也无甚差别。” 玄微哑然。 作为纪沉关时,他觉得这一生经历了太多事情,大的小的皆有,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三十日,一年则有上百天。 哪怕是与乌云盖雪窝在房中,每日都是全新的一日。 可其实从仙者视角去看,再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所以这便是仙者们傲慢的来源么。玄微默默想,自己以往也是如此。 他握紧手中的珠串,假如没有这段记忆,他也必定会嘲讽纪沉关的一生也其实简单无比,却也只有纪沉关才能说,那是丰富又有遗憾的一辈子。 自己以往又曾否认过多少生灵的一生? 玄微抬眸看向乌须,对方若没有冥府的身份,他的一生也是这般简单地被自己否决。 如何能不恨。 作为纪沉关的部分,也仍恨着玄微啊。 锦美人与小皇子在秀华宫住着,因有了肌肤之亲,关系反倒不如从前亲近。 两人各自怀有心思,能避便会避开对方。 直到半年后单湘荷自云盖宗回归,单染才搬回了自己的宫殿。 单染小殿下在书房偷偷画着美人的侧影时,外头已斗得风起云涌,诸侯国举兵,所谓骨瘴的名字也慢慢传到深宫里来。 再过了半载,又是个风雪肃杀的冬日,雪来的凶悍异常,老皇帝终是没能等到用上锦美人入药,驾崩在了个严寒的深夜。 太子被鸩杀于皇帝卧榻前,最终坐上那个宝座的,是比单染还要年幼的四皇子,不过五岁。 皇后母家把持朝政,地方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天下彻底大乱了。 他许久没有见过姐姐,锦美人被从后宫释放,成为了姐姐的谋士。 他离开后宫时,单染匆匆忙忙赶去,怀里揣着早已为锦美人备好的生辰贺礼。 可是他只追到了一个马车的影子。 萧条的长街上,马车向北,他停在原地。 单染对单湘荷说,他想要去从军对抗骨瘴。 学得一身武艺,而今天下乱成一锅粥,也是时候派上用处了。 提出这个要求时,单湘荷悬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她像是头一天认识她弟弟似的,抬眸看他,眼前的少年人已慢慢褪了稚气,身形挺拔如松。 练出一身矫健与力气,不是小时候圆滚滚的傻子了。 单湘荷点头,淡淡道:“那你去吧。” 这位未来的女帝鲜少识错人,即使是那云盖宗的苏宗主,她也自认能很好拿捏住对方。 她们之间牵着若有若无的暧昧的线,即使已有了亲密,许多话也不坦诚。 单湘荷从未尝试与人交心,自幼的生存环境杜绝了她与任何人交心的可能。 那是太危险的举动,轻而易举便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小皇帝喜欢她这个姐姐,单湘荷一边像是对待一母同胞的弟弟般逗弄关切他,一边谋划着以后该如何行路。 天下的乱局,对于她而言是刚刚好的机会。 或许对于云盖宗也是,那苏宗主这般善于经营,难免会要从中盘算了。 在诸多杂事堆积于她时,单湘荷偶尔也会想起单染,她那个憨憨傻傻的亲弟弟。 听说在边关倒是有些作为,自己的谋士还跑过去看过一次,貌似是单染受了伤,她令人准备了上好的药材一并送去。 更深夜重,单湘荷约见这位昔日的锦美人,他已换作男子装扮,与应蕖仙君的模样一般无二。 他说待时机成熟,便会以术法拟出朱雀,是为天降女帝的造势,单湘荷手边正是出自云盖宗的法器,内里即是人为的天意。 她问锦美人单染何时回来,锦美人默默许久,道:“他说他不回来也许更好。” 这话单湘荷听得并不意外,皇室无父子父女,何况是兄弟姊妹之间。 她摆手道,那等到来日天下太平,我会封他片好地,足够快活自在一辈子了。 话到此有些熟悉,单湘荷忽然想起,她以前醉酒,似乎也与苏宗主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以后天下太平了,便归隐山林,她也去求道问仙,但不是为了飞升,而是要与之厮守,在江河湖海里过快活的一生。 几位仙君点着引魂灯默默听着,再没有以往的打趣。 他们仅是沉默地注视,直到骨瘴天火爆发的那一日,单湘荷收到了两封死讯。 夹在一封接着一封的急报里,轻的仿佛落在肩头的雪。 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女子彻夜未眠,难得安静的凌晨时分,她叫来锦美人,问了他一个她不得其解的问题。 ——为何会如此。 那钻于算计,隐忍多年推翻天渺宗的苏宗主,那娇气蛮横,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喊阿姐的小孩子,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 只要熬过了骨瘴,他们距圆满的生活,也只是半步而已。 昏暗的内室,一烛如豆,引魂灯的幽光照着所有的前世今生。 锦美人想了想,说:“是选择吧。” 是那出身皇室的少年将军在乱雪季节里为他送行,对他说自己会坚守这座城,前方有修士为屏障,但到底是他们的人界。 他自小便觉得,有父皇和姐姐为他撑着一片天,而今也该是为苍生黎明撑一撑的时候了。 锦美人坐在马上看着那神采飞扬的单染,也想问一句,这值得吗。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调转马头走出一段距离,雪满山头,他突然拉紧缰绳,扭转了方向。 而单染竟还留在原地,他向他挥了挥手,大喊道:“祝你得偿所愿啊,阿锦!” 风雪呼啸,锦美人道:“我不叫阿锦,我本名是——” 可单染已转了方向跑起马来。 他已不想知道,也不敢再去知道。 若是知道了,总怕是临到最后,要念念不舍呢。 单染的一生伴随骨瘴的大火而熄灭,九天银河迟迟不下水,狂乱的受骨瘴侵蚀的百姓在疯狂以血肉砸向城门。 但单染果真做到了没有破城。 他摸着脖子上被撕咬出的伤口,躺在城头,远方传来轰然的巨响,相思河被炸了堤。 漫天都是金色的光点,落在他眼睫上,他便没心没肺地笑。 他真的希望阿锦能够得偿所愿,即使他已无法看到。 阿姐从小就说他笨,他确实是个笨的,放着荣华富贵不要,来这地方受苦。 阿锦讲他不要用性命置气,许多事情等到风调雨顺的年岁,自然就会好转,可他其实并不是在赌气。 ……好吧,气还是有一点儿的,毕竟他们什么都盘算好了,唯独不与自己说。 但其实当个大将军,守护老百姓,也是他很小时候的梦想。 他又想起那位苏宗主,之前为了布置边防与之见过一次,那豹子还插着手打量他,说他没有姐姐长得好看。 姐姐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苏宗主什么都知道。 她愿意以修士的身份干涉因果,将姐姐扶上那个位置,她知道姐姐即便再机关算尽,也不会成为一个暴君。 而天下需要一位手段雷霆的新君。 生命的最后一刻,单染想了很多,他想起小时候与姐姐在宫里玩捉迷藏,姐姐总是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便会哇哇大哭,他不是在哭自己输了,而是怕被孤零零地留下来。 这便是战争,或许只有那么一次保全性命的机会。 他在边关见过太多的无家可归的流民,善恶在一瞬间变得轻如浮羽。 单染突然又害怕了起来,明明被留下的不是他,却还是感到无端的恐惧。 那是对死亡最纯粹的害怕,疼痛、失温、昏迷,他又后悔起没有听阿锦说名字了,他们之间,势必要有始无终。 逐渐灰暗的视野里,亮起了蓝色的光,像是一盏灯。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位黑衣的少年擒着灯正低头看向地上的自己,他想这应该是冥府的鬼差。 乌须发现他的瞳孔倒影出了自己的身影,叹了口气将灯照亮其死灰的眼眸。 引魂灯的灵气拂去了单染身体上的痛苦,单染紧皱的眉头松了开,乌须蹲下来道:“歇吧,小殿下。” 又看向一旁的应渠仙君,道:“你当年姓甚名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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