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玄微脸色更白,几乎要融到惨白的天光去了,但眼下没人关注到这位尊上如何,全拿他当团气。 琦羽有口难辩,跺跺脚急道:“过不了几年便是骨瘴乱世,这天下里谁没有私心,他有他的野心,我有我的道义,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谈不上私心,你们快别猜了!” “……这番话倒不像是你能讲出来的。”珠鸣难得被堵的无处反驳。 她思索了下,倒是对自家小弟投去几分不一样的目光,“你若是在九天也能有这般的觉悟,族中长老还会阻止你去接触公务?” “我早想干了,还不是他们不让——” “不让,你为何不与我说?” “啊呀——” 他们正说话间,寝宫里传来一道睡饱的懒腰声,吸引了众仙的注意力。 随后,便是单染吩咐下人道:“去收拾下,我要去拜访……” 明显顿了顿,这才咬牙切齿道:“拜访以后的娘亲!” 单染要挪窝,这几位仙君便也要跟过去,但他们在外等了好些时候,久到珠鸣想将方才未问出的话重新提起来,也不见单染出门。 琦羽便建议先行一步,去到锦美人所住的秀华宫,边走边说。 “你适才说族中有人不让你历练?”珠鸣严肃问道。 琦羽有点怕这种语气,点头道:“说我不够格。” “你怎么不同我讲!” “不是你老说我不行……朱雀神灵也不……” 珠鸣皱眉,再说下去便涉及到族中秘辛,只好将琦羽打断,道以后再谈,同时将引魂灯转到凤君手上。 凤君打头阵走,雪后的宫道深而长,应蕖落后他几步,始终一言不发。 而玄微又落后他们更多,只踩在灯光的边缘,如影随形,很是落魄。 珠鸣这边不能继续谈,却还有话要问乌须,她慢下步子,等乌须君上前。 与之并肩后她低声道:“本君方才在门后听了一耳朵,那个阿瓜是玄微君?” 乌须君点点头。 珠鸣瞥了眼阿瓜,道:“难怪一张脸臭得厉害,我就说为何要坚持带个侍从,那小子居然瞒着我。” 更低了嗓音,问道:“他跟过来做什么,总不是为了他院子里的桃花妖的缘分,鬼扯吧!” 涉雪时他们留不下脚印,倒真的像是隔世的幽灵探访前生的孽债。 珠鸣瞥了眼跟在后头的玄微,也不在乎反噬,在二人间丢了个隔声诀,道:“乌须君,你和本君交个底,你究竟是不是岁年?” “珠鸣君为何如此执着本君是或不是?”乌须问。 两道有宫人埋头扫雪,天边渐渐浮了金黄的亮色,珠鸣想了想,答道:“当年,是本君叫乌云盖雪去的水莲洲,而今再回想起来,他或许早知此为一局,但依然还是去了。” 珠鸣面露痛色,但已不再如当年那般不管不顾表现出来,她比从前要稳重了些。 “事后本君再去倒推,机锦与玄微在这一局里各个要玩出其不意的反转,他们是在将计就计。” “要怪就怪本君当时看不清,族中长老又极力阻止凤凰族人掺和进去,传的消息都是不全的” “如今本君掌了些权,很晚才明白过来,当年岁年要是没去,本君与小弟也已在水莲洲上尸骨无存。” 她定定看着乌须,实则已暗中交了些底,沉声道:“是乌云盖雪让本君知道,所谓尊位、血统、封号,在真正的谋划前根本不值一提。” “本君曾以为凭凤凰血脉,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到头来却是我天真了。” “那不是你们的问题。”乌须静静听完,道,“没有人该为一个看不到的天下去做牺牲,况且,当时你们也浑然不知情。” “所以你真的是……”珠鸣终于流露出动容来:“你真的……” “天道垂听,乌云盖雪确实已经死了。”乌须君摇了摇手指,抬眸对他笑道,“就当重新认识一下,珠鸣,你比以前更沉着谨慎了。” 珠鸣的眼圈泛了红,她胸口起伏,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水珠。 她也是骄傲的凤凰族,鲜少遭遇水莲洲上那般危局,与生死擦肩而过。 她无数次梦到自己怎样找到散落在洲上的花灵,送他们入屏障的破口,以及乌云盖雪飞速下坠的身体,随之跳下的龙爷爷,那是她的梦魇。 其他的日夜里,她回想着与乌云盖雪相处的时日,明明并未见过多少次面,可却因最后猝然的分开而了无结果,竟也印象深刻。 那是向来自视甚高的珠鸣头一次品尝到被人做棋子的滋味,也是第一次遇见那样一个,既知已无法走出棋局,却依然往里走的笨蛋。 进水莲洲前,乌云盖雪曾说,在黑暗里待久了,也难免会想要看到点亮的光明。 或许彼时,他是真的相信玄微即使满口天下苍生,也是真的能为苍生带来明亮的仙者。 而这光明,本不该以被迫的献祭作为代价。 珠鸣无数次念起乌云盖雪那时的眼神,他也许是愿意去做玄微手上的刀刃的。 他去往水莲洲,或多或少猜到恐怕有去无回。 岁年可以为了玄微而死,可却没有料到,玄微能为了告发机锦,能将这么多人推上棋盘,且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忍和犹豫。 珠鸣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乌须道:“你为何还让他跟着你?玄微君自早年便有几分疯魔,还曾要死要活过,但你若心软,又如何对得起——” 她讲到最后竟有几分哽咽,“如何对得起你受过的那些苦?” “一入观山镜便无法独自离开,况且本君还有些账要找他算。”乌须看着珠鸣,道:“你变了些,不是当年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了。” “……你才是。”珠鸣苦笑道:“你老成了。” “经历这许多,难免不老啊。”乌须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珠鸣开了个玩笑道:“难道脸还老了吗,本君若是长出皱纹,可是要难过好久。” 珠鸣哭笑不得,迈过秀华宫的门槛,还回头狠狠瞪了眼玄微。 几位仙君在秀华宫里坐了半晌,均察觉到这宫里静得可怕,也无宫女侍从穿行其间,仿佛偌大的宫殿内仅有锦美人一人。 锦美人被迎入宫中时,老皇帝的身体已快要不行,这些日子都在用药草调养,以求来日能与锦美人双修治病。 宫中皆知皇帝并不好男色,这出身医宗的妃子充其量不过一位药材,自是不放在眼里。 在听闻年幼丧母的单染要认他为母妃时,绝大多数都一笑置之,当做是老皇帝拉拢与医宗关系,顺便保护那小皇子的策略。 唯有统领六宫的皇后对所谓朱雀命格耿耿于怀,暗中指使宫人要坏了这“母子情”。 谁知计谋不成,单染次日便去到秀华宫。 宫人传信来,锦美人自后院的花圃珊珊来到,坐在正殿里等了许久,遣为数不多的侍从备好早膳。 可直到日头走高了好些,他这才等来了他名义上的儿子。 单染一进门,在场众人众仙均感眼睛刺痛。 珠鸣以袖挡眼道:“好家伙,这是抹了多少粉出来的,你这衣裳闪的都快比及你的本相了,你不会是一早上都在打扮自己,然后闪瞎你小娘的眼?” 乌须也有点一言难尽,对琦羽道:“你挺花哨啊。” 琦羽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道:“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锦美人手下的宫人们忍笑忍得辛苦,埋着头欠身,锦美人则好似也被单染这身五光十色、花里胡哨的装扮给惊住,一时居然没回过神。 单染见他似乎看呆,得意洋洋想:怎么样,被我这俊美模样震慑到了吧…… 啊,他看起来比昨日更好看了,我这般美男子才能衬得上这般容貌的佳人呀。 眼风一扫,扫到锦美人的喉结。 不行!这分明是个男人! 他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锦美人只消一眼便看出这小殿下的心思,托着下巴来看。 这动作实在有别样的韵味,他挥挥袖,宫人端了茶盏到单染面前,锦美人笑道:“吾儿,跪吧。” 单染瞪大眼,这位仪态端庄的美人竟是这么个性子吗? 锦美人有心逗弄他,道:“吃了这盏茶,我才好疼你啊。”
第四十九章 琦羽的脑袋重重撞上墙,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 一扭头,自家姐姐与乌须君均看得津津有味,更加羞愤于绝,彻底自闭了。 反观那应蕖仙君,面上无波无澜,唯有眼底有几分怀念。 他走到琦羽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但琦羽脑子里冒出句话来:万千人海中得有相逢,想必不仅仅是天道的安排。 “干什么呢。”琦羽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墙壁,他合上眼道:“本君也不是早年那么好忽悠的了。” 像是在告诉自己,道:“仙君下凡历劫,因果都绕着我们跑,你我相遇就是添是非来的,哪里有好事可言。” 应蕖默默了稍许,道:“能得以遇到,便也是桩机缘。” 他俩这对话皆是低语,然而引魂灯的范围便只有这么大,这两位又未用隔音的术法,其余几位仙君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 珠鸣皱眉道:“他们这样,我怎么看不懂?” “不懂也无妨。”乌须淡淡道,“冥府中这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数不胜数,接着往下看便是了。” 珠鸣君颔首。 自此几位仙君便在秀华宫中住下。 他们日日目睹着单染的变化,这位前些日子还死活不肯认娘的小皇子,成了秀华宫的常客。 作为皇子,单染每回也不能久坐,不过短暂停留片刻,孔雀开屏似的吹自己被习武师父夸奖,又射穿了几张靶子之类。 头几日乌须等还听的兴致勃勃,连听小半月下来,耳朵都要起茧子。 也就锦美人能忍得下这小子臭屁口气,且还会在他讲口渴时,差人端上宫里自制的花茶。 锦美人深居简出,除了去皇后宫中拜见,几乎就只躲在宫中种种花,养养药草。 被其他娘娘当面阴阳怪气了,或是被短缺了过冬的碳火衣物,也闷声不吭。 久而久之,便也没有人将他放在眼里。 老皇帝的病起起伏伏,始终不到能用锦美人入药的程度。 他一无宠幸,二无朝中母家,除了式微的医宗在背后撑着,无权无势,还是个软弱的性子。 但这不过是外人眼中的锦美人。 乌须打着灯笼去看他于书案前配的草药,挑眉道:“是吊命又不能救命的方子。” 他倾下身,几乎要贴到桌案上,这动作实在有几分猫猫探头的架势,连琦羽也忍不住侧目。 冥府中人举止古怪的传闻,在九天早就散了多年,他便也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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