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尚且没能完全想明白那是什么,仅抓住了一个闪念,很快便被剧烈的头痛所打断。 此时此刻,他仅仅只有一个想法。 岁年还活着。 玄微仙尊仿佛垂死病中的惊坐,撑着手艰难地爬了起来。 阿冉与阿皎苏醒过来,颤颤扶着炒栗子,他们心惊胆战走出内室,眼见披银殿上空刮起一阵风,夹杂着六角雪花吹下。 风雪并无狂态,倒像是倒春寒里的雪子,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见。 阿冉两手搭在眉骨上夸张地望,“尊上这样急匆匆跑出去干甚么?” 炒栗子虽被神力扫到屋里,但并未昏厥,而是借由窗户看到了追踪术镜里的一幕。 他道:“兴许是找冥君去了吧。” 阿皎大难不死,长舒一口气猜测道:“为何要找冥君?而且方才冥使不是说等冥君出养龙池后另有他事么?” “可冥使过来不就是事关因果,尊上的因果也要靠他们的相助?”阿皎胡乱猜着。 “不是……”炒栗子开始思考自己以后会有多惨了,没有功夫与月灵们解释太多,改口道:“罢了,我们回去修养吧。” 两灵一人搀扶着抄近路往住处走,路过深庭,发觉腿软心惊,不得不停下休息。 “尊上的因果不就是和这棵树有关?”阿冉趁机拍拍身后的粗壮的树干,桃花缤纷而落,似胭脂色的大雨。 阿皎摇头道:“我看未必。” 两只月灵化形晚,并不知其中究竟,此刻也不过是抬起头。 目中所见,只是那破了口子的屏障,残余的风雪卷过九天的云霞,将桃花冻住,枝叶震动,发出牙酸的声响。 从披银殿到养龙池,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一如纪沉关从天星阵的阵图回到卧房。 珠串存留下了过往的记忆,洗尘池却依然在冲刷识海,带来神魂上切割般的疼痛。 玄微降临养龙池地界时,脚步踉跄了下,也分明看到守在洞口的秉笔冥使瞪大了眼。 他深知自己形容狼狈,可再顾不得许多,身上所有感知都退去了,唯有沉重的心跳叩击胸膛,听来如天道的擂鼓。 冥使们二度上九天,便明显感觉到这些仙君们对他们的态度变了,原本是客气中略有轻蔑,眼下变成了厌恶中含着恐惧。 他们早知自家主君要与九天翻脸,怎会在乎这些人的脸色,见仙君们越忍耐着不能发作,冥使们愈是开怀。 冥君把该谈的基本谈完了,而今他们来此,便是真正要操办后续。 不过在一切正式开始前,君上自然要来看望父亲,为龙君的复苏考虑。 昔日龙君与历劫的冥君的经历在九天并未传开,冥府内也不能随意调阅,大部分冥使虽不知详细内情,但对这对父子的错过颇有叹惋,均在外护法。 猝然见玄微状如疯魔地过来,惊讶过后都收敛了气息,肃然以对。 莫青团更是直接解了腰间的钢鞭。 他历经五代冥君,修为却还不能与玄微相比,此时却半点不客气,横鞭在前,道:“养龙池非龙族手令不得开,玄微君留步!” 玄微心中唯有见岁年一面的念头,不欲与冥使们纠缠。 莫青团看出他想用威压将众人驱退的打算,对夜萝她们道:“你们退下,我来会会这位尊上!” “老师你太猛了!这打不过啊!”夜萝顶着风雪威压有些喘不过气,小声在莫青团身边道。 玄微挖内丹的事情冥府皆知,少了本命内丹还有如此神威,她惊诧于这仙尊深不可测的实力。 她猜到九天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然而这样二话不说上来干架,却着实令人意外。 夜萝朝养龙池方向望了眼,真要交手恐怕也就主上能与之对敌,但看莫师的神色,竟是铁了心要与这仙尊打上一场。 不像是公事,倒像是私人恩怨。 夜萝招呼一声,与其余冥使们撤出二人的神力范围。 ——啪! 钢鞭在地面抽出深痕,所过处涌着黄泉死气,莫青团站在划痕后,道:“玄微君,早听闻你走火入魔、神智疯迷,今日再见便知传闻不假。” 此冥府来者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反感。 玄微按下识海中的波涛汹涌,沉声道:“你是何人?” “吾乃冥师莫青团,历代冥主皆是由在下教养。”莫青团持鞭而立,道:“仙尊,你闯这养龙池所为何故?莫不是与吾主交易一场,要临时变卦不成?” 玄微君定定看着他,在霎时卸去了周身凛冽的风雪。 他合袖对莫青团道:“冥师,你必知其缘故。” 仙尊突然来这一下子,旁边紧张站着的夜萝都没回过劲儿来。 而莫冥师退开半步,避了他这一礼,表现出强烈的排斥,手中的钢鞭未卸,“在下不知仙尊所言为何,仙尊请回罢。” 风雪愈大,遮天蔽日,莫青团冷声道:“难道要等吾主出来,见堂堂九天尊上与吾等交手,还要雪淹养龙池吗?” 这话如打中玄微七寸,仙尊浑身一僵。 他与黑衣冥使的灵力对峙着,半晌后再度行礼道:“冒犯了。” “仙尊客气。”莫青团冷冷看他,“在下送与玄微君一句话,路是自己选的,本就于事无补。” 玄微沉默以对,再对众人一礼,转身离开了。 夜萝眼见这仙尊神神叨叨来,又神神叨叨走,半点摸不着头脑。 好在雪势渐小,九天明朗的天穹又显了出来,霞光映雪,如琉璃铺地。 她拍拍肩头雪花,费解道:“老师,这位玄微君好生奇怪,他的因果账上气运好得不像样,怎还会如此失魂落魄?” “不要乱讲。”莫青团卷起钢鞭,目光落向养龙池不远处的山石花木后,浮出抹讽刺神色。 他对夜萝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们讲过,世上坚固之法宝是为何物?” “怎么突然问考题啊。”夜萝瘪了嘴回忆道:“当今三界坚固之法宝,是三面镜子,其中一件在人界,无名且不知所踪,冥府也仅有记载而已。” “继续。” 夜萝背诵道:“一者置于九天,名唤子夜鉴,照世间真面,污秽无所遁形,一者归我们冥府,就是我们君上的观山镜,照轮回因果千载,坚不可摧。” “不错。”莫青团颔首道:“但你们可知,即便是子夜鉴,即使如观山镜,一旦打碎,便也再难以修复。” 夜萝听得出莫老师意有所指,认真等他讲下去。 “因为镜器终究是镜器。”莫青团严肃道:“哪怕有再高的法力,镜子也只可圆满一回,若是打碎,事后再补也不过遍布裂痕,照不见好容貌了。” 夜萝点头如捣蒜,“主上同我们讲过,如果打碎了器皿,要专注于‘补’这件事上,但不要指望补回原样,人界有金镶玉的技法,就是这个道理。” “……主上自有他的深意。”莫青团看着夜萝眉间的一点红痕,叹息一声,道:“所以,玉器可补,镜器难圆。” “如我们渡河过桥的生灵,那些带着与仙者共历劫难,被烙下因果印记的魂,在轮回台中所受苦更甚,此等孽缘,回头有甚趣味。” “你们聊什么啊?” 养龙池前屏障荡开层层波光,黑衣的冥君踱步出来,被仍在飘着的小雪弄得打了个喷嚏,道:“啧,这还怪冷的,玄微君来过了?” 莫青团道:“是,玄微君来过。” “这地上的鞭痕是爱卿抽出来的?宝刀未老啊。”冥君停在那深痕前抱臂,笑对莫青团道:“爱卿何必与他动这个手,不都说慢慢来嘛,你这个脾气啊。”口气却并无责怪。 夜萝凑过来道:“主上,我方才已经去过凤凰府邸了,那小凤君死活不愿见绿荷花仙君,居然宁愿被雷劈也不想再回想当年的事,说是丢不起那个人。” “他俩那确实……”冥君念及因果册上的内容,有几分玩味,“是那种看似浅淡,实则浓艳的劫难。” 夜萝眨眨眼,乌须道:“他们又是两位仙君一同历劫,寻常算法不管用,必是要故地重游一趟,才能把这一团麻似的红绳给拆开看明白。” “凤君不配合又有什么办法。”夜萝埋怨道。 “闹脾气罢了。”冥君摆手道:“我一会儿去他那说说,左右我也是走这一趟,这笔因果账本君亲自跟。” “主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喔,那我可就回去陪我的花了。”夜萝一听没自己的事儿了,“它们上回吵嚷着要我再带一回九天的灵泉,我还不知要如何搞到,愁死我了。” “让你莫老师去给你撑腰。”乌须君挑眉向莫青团,后者无奈地摇头叹气。 夜萝听出主上打算单独行动了,顿时也有点不放心,道:“君上,你是没看见玄微君方才的样子,很像是奈何桥上一头要往回扎的魂,几十头牛都拦不住!他不会从中使坏吧?” 乌须被她这个形容逗笑,夜萝再接再厉道:“还有还有,君上你看这雪,分明是神力外泄,走火入魔啊!自己都敢伤,我怕他冲动起来伤人!” “如此伤己伤人,便如要挟,本君最厌此种行径。”乌须皱眉道,语气里说浓浓的不认同。 “好啦,这里是真的冷,我们先去凤凰府邸,其余的以后再说。” 冥府众人在交谈中离去,隐着身形在山石后的玄微君却是动弹不得。 他的衣袖都结上了冰,蓦的扭头呕出一大口血。 金红山茶在雪面上绽放,玄微愣愣盯着这红红白白的地面,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个洞,寒风吹来刮去。 他不知岁年为何会是乌须君,亦或者在那场乱世局中,远不止三两位仙者在历劫,他也拿不准现今年年的记忆情况。 冥府没有洗尘池,也从未听说过冥府的人要去历劫。 玄微记得在心魔阵中,乌须分明否定过自己与乌云盖雪的关系,然而他语气里又像是对诸多事宜一清二楚,并不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 可是不论记得与否…… 玄微唇舌间再尝不出血腥,唯有无边的苦涩。 寒风凉雪间,玄微仙尊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 那些所承受过的苦厄,那么多被猜忌被盘算的过去,对于乌云盖雪而言,有何可回顾。 自飞升九天后便接连不断的受伤,被用子夜鉴照他,被照霜剑刺,水莲洲一局中,兰阁几乎全陨,岁年撕心裂肺的质问回响耳边。 他们之间隔了性命。 最后,甚至是岁年的性命。 如冥使所言,他们之间已如破镜。 摔碎的镜子里,如何再照出旧日的模样。
第四十章 玄微仙尊失魂落魄地回到披银殿,将阿冉和阿皎吓了一大跳。 炒栗子倒是麻木地垂袖站着,他自觉对玄微君的所作所为,算是天大的冒犯,只等他回来裁定罪过。
87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