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袭越失笑,让车夫停下马车,决定一个人去集市走走。 集市人声鼎沸,人群熙熙攘攘,入目所及,一切都是热热闹闹。 可这一切都与袭越无关。 他就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 突然,熟悉的声音入耳。 袭越抬头看去,是那个骗子道士。 看到熟悉的人,就算是个骗子,袭越也觉得有些高兴。 就好像是,好像是……终于有人见证了他和乐安所有的欢喜。 不再只是他一人沉溺回忆。 正好他也想知道,上次乐安算出何卦,让他面色那般难看。 他快步上前,丢了一锭银子在那桌上。 道士拿起银子,眼神发亮,搓着手,嘴角扬着谄媚的笑,“这位公子要算什……” 话说到一半,那道士就看清了袭越那张脸,脸上都笑僵硬了一瞬。 看着袭越再看看桌上的银子,一脸肉疼地将银子推了回去。 “这位公子,你想算的东西贫道算不了。” 袭越沉着面色,一把按住那道士的手,在道士面前坐下。 “没算过怎知算不了?” 那道士被袭越抓着动弹不得,也恼了。 “你不就是想知道上次那小公子算出了何卦吗?探听死人的秘密,是会折损寿数的。” 道士浑浊的双眼里透着犀利的光,直勾勾地盯着袭越。 袭越大惊,看着道士的目光也变了变。 他怎知乐安…… 低头思索了一会,他抬眸看向道士,语气中是不死不休的执拗。 “我想知道。” 道士叹了口气,打开自己的那破烂布包,在一堆烂布条里准确挑出一条绿色的,将它递给袭越。 见袭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那道士笑笑,一脸高深莫测,“这都是在我这里算过命的人想要藏住的秘密。” 闻言袭越也没有多问,他对其他人的秘密没有兴趣。 展开那绿色的布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① 袭越怔愣,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这不就是普通的姻缘卦,为何乐安当时面色会那般难看? 那边道士却已经收好自己的家当,看着袭越呆愣愣的模样,叹了口气,还是开了口解答袭越的疑问。 “这是他的姻缘卦,但贫道当时还告诫过那位小公子,‘海底捞月为大凶,易溺亡,不得善终。’他只是告诉贫道,‘随心而为,九死不悔’。” 说到这里,道士又叹了口气,语带惋惜,“他是贫道生平难见的通透之人,还身负天下的大功德,本该顺遂一生的,却清醒地沉溺于情之一字。如今看来,这大凶之卦,应当还是应验了。” 袭越抓紧手上的布条,心中是沉痛难挡。 九死不悔吗? 可我值得吗? 大抵是不值得吧…… 临走前,道士回头看着心如死灰的袭越,认命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毕竟这人身上还系着天下万民。 “陛下,莫辜负了顾公子的期望。” 那声音飘远却清晰,准确唤回了袭越飘忽的神志。 抬头看去,却早已不见了道士踪影。 天和四年四月,推恩令推行,靖王昱王刚刚成型的势力就被自己几个儿子从内部瓦解,不成气候。 未费一兵一卒, 袭越就解决了大宣内患。 所有人盛赞着袭越的圣明,这次再没有人挡住他的锋芒,所有人都只会记得这位圣明的君主。 去岁三年国丧已过,也该是选秀的时候了。 看着一群都已经当了爷爷的人劝着义正言辞地劝着自己选秀。 嘴上说着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实际上还不是为了把自己家中适龄的女孩送进宫,为家族搏一搏未来百年兴旺。 他们眼底的算计和兴奋只让袭越觉得恶心,指尖摩挲着微凉的青玉,袭越才感觉心下稍安。 压下心头的暴戾,他冷笑着看着下面争得面红耳赤的一群老头,仿佛是看着一群跳梁小丑。 正主半天没有发表意见,任由他们上蹿下跳也无用。 见人渐渐安静下来,袭越才开口,“众位爱卿吵完了吗?吵完了那就退朝吧。下月中秋合宫夜宴,各位皇室宗亲都带着自家聪慧的后辈前来吧。” 只一言,堂下马上安静如鸡,不再催着袭越选秀。 刚刚吵得最凶的几位皇室宗亲眼里透着强烈的欣喜,如今安静如鸡,不再催着袭越选秀。 能让自家孩子当上继承人,又何必把自家女儿送进吃人的深宫。 其余几位倒是想发表些意见,被袭越冷冽的眼神一扫,吓得不敢再说话。 袭越这两年积威甚重。 上次在朝堂上就砍了一个贪了补助款的官员。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给人家。 那人头滚落,血流了一地的情景,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几个胆子小的,当场就被吓瘫了。 从那次,所有人就知道,这位新帝,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 他们也才想起来,这位是在宫变中就敢直接斩杀皇子的狠角色啊。 实在是这两年,顾爻把持着朝政,袭越的脾气没显现出来。 如今他们倒是看全乎了,可是他们敢说话吗? 从前顾爻在还能劝一劝,如今敢和袭越叫板的,除了御史台那几个不怕死的,天天喊着死谏的老匹夫。 剩下的,只有逸王了。 逸王很少上朝,每次上朝必要对陛下一番阴阳怪气,很多时候更是不等陛下发话,就转身离开,像是心中憋着一股气,故意和陛下对着干。 这般做派,要是从重处罚,都能治他一个大不敬了。 陛下却从不斥责,甚至还越发重用逸王。 外人看不明白,当事人却知道,袭云舟这是替顾爻不平。 袭越觉得,有人替他来骂一骂自己也算好的。 最怕的是所有人都忘了他。 中秋夜宴,袭越挑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留在宫中教养。 年纪尚小,聪慧机敏,应当也不会依赖母家。 木春跟在袭越身后一步,看着他又往木樨亭走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啊。 亭中早已摆好了酒菜,依旧是甜腻不醉人的桂花酒,如今却只有袭越一人月下独酌。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静谧的夜空唯一轮明月。 袭越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眼神迷蒙,眼角落下清泪,声音低低,“木春,母妃说她的心上人是那天上一轮明月,即使摸不着,只要知道他在那,就会心生欢喜。那朕的欢喜,又在哪里呢?” 木春闻言心中酸涩,陛下这一生欢喜,都跟着顾大人走了。 他站在一旁看着袭越,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是清冷的满身寂寥。 此刻的袭越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失意人。 也是在这个只有主仆二人的夜晚,木春知道了袭越生母的事。 袭越的生母徐氏,有一位竹马在行宫中当侍卫,他们感情很好,是一起相依为命长大的。 若没有宣帝酒后那场意外,他们本该在徐氏二十五出宫时成亲。 可能不会有什么泼天富贵,但也会粗茶淡饭,相携一生。 可是徐氏有了袭越。 她也曾纠结过许久,最终还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来了这吃人的深宫。 为自己的孩子挣一个名分。 那个侍卫一生未娶。 在徐氏入宫后就请命去了边关,最终死在那黄沙满天的战场之上。 说到这里,袭越顿了一下,神色有些痛苦,他伸手抓住腰上的玉佩,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继续说道,“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未自怨自艾,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也从未后悔。只是……” 只是,这深宫,太苦了…… 说到这里,袭越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尽数翻新上色。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微凉的玉佩被一个女人珍而重之交到自己手上。 她的面色已现死色,那张温柔恬静的脸上却挂着释然解脱的微笑。 “越儿,以后遇上心悦之人,一定不要伤了别人的心。 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现在母妃要去找我的明月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可是母妃,我的明月又在哪里呢? 袭越紧紧攥着手上的青玉玉佩,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绝望而执着。 想要缓解心脏蚀骨的疼痛。 却于事无补。 指尖青玉微凉的触感和白玉如出一辙。 怎么也暖不起来。 就像是那个冬夜的那双手。 也是这般冰冷。 袭越仰面,眼角是大颗的泪珠滚落,心口是沉闷窒息的痛。 天上圆月高悬,他心中却只觉悲凉而冰冷。 这不是朕的明月。 朕的明月在哪里呢? 原来,朕的明月,已经坠落了啊…… 可是朕却不能去找他。 朕现在又是一无所有了啊。 曾经得到过的,那般澄澈炽烈的纯净爱意,最终都随着顾爻的离去,化为泡影。 随着棺椁一同被埋葬的,是他的心。 徒留这一具行尸走肉,于世间踽踽独行。 他想要这天下盛世太平,万邦来贺,朕又怎么忍心再拒绝他呢? 怎么舍得再伤他的心呢? 这是你的愿望,那朕就会实现。 微风和着花香,彻底带走的是一位帝王的半生悲欢。 他想要朕做一个盛世明君,那朕就会做到最好。 他没资格,也不能任性。 顾爻的一封信,成为他半生的枷锁。 也带走了他一生的欢喜。 明知这是他的算计,却仍然甘之如饴。
第46章 白衣卿相(完颜珏番外 前尘篇) 我和乐安的故事该从哪里说起呢? 那就从我们的初遇开始讲起吧。 那时我还只是西菱三皇子,母妃受宠,父王宠爱,也不是非要争那个位子的。 西菱内部斗争日趋激烈,各方都想争夺我这个深受西菱王喜爱,又无意争权的皇子支持。 我便躲了懒,向着父王讨了个旨意,去大宣游历。 说是游历,实际上就是游山玩水,顺带探听一下消息。 我一路向南,在通州地界第一次见到了乐安。 说来有些好笑,我们的初见并不算太美好。 当日庙会人多,一姑娘高呼“抢劫”,我是将乐安认作了那歹徒,将人逼到小巷里的。 后来才发现,是我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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