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能这么解,你们高中的内容还没有教微积分,出题人会利用可导性卡条件的。” 沈一铄颇为无语:“我算是明白了,初中二元一次方程卡小学的鸡兔同笼,大学的微积分卡高中的解析几何。” “知识也不见得有多难,怎么就不能一套教下来解掉呢,真麻烦啊。” “因为……”京宥颤了颤睫羽,“因为不能没有学会基础的东西,就直接用别人的结论来直接解决问题。” “这是知识体系的推演,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一个更简便的公式,而是需要大量基础经验堆积而成的。” 沈一铄撅嘴:“像老妈子一样,你还不是提前学了微积分。” “所以我……”喉间忽然一哽。 ——“怎么了?” ——“你真的喜欢自己吗?” “所以我先学会的是……” 是怎么喜欢别人。 “对吧,你也觉得有道理吧。”沈一铄翘着笔,来回转了两圈,“哎呀跟你探讨这个也没有作用,到时候天杀的出题人也还是会卡洛必达法则的使用条件。” 京宥侧了侧头:“不对。” “啊?”青年歪头,“什么不对?” “我从一开始,就是先讨好、喜欢别人。” “哈?”学霸思维脱节了,“妈呀,你在说什么,要命……” 京宥怔怔望着他:“我越过了,感受别人爱我、吸纳喜欢和爱的过程,拙劣笨拙地演绎着他人喜欢、和爱的过程。” 沈一铄要哭了:“你在说什么啊……”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缺少中间的环节。 他没有爱过自己。 爱惜、爱护、关爱过自己。 “喂喂喂,你别先哭啊喂,拜托,你不是个爷们儿吗……”青年忽然慌张起来,站起来抖抖试卷上的碎料,“我给你讲个笑话好吧?” 视线又模糊了。 他看见那张充满朝气的脸在模糊里消散,忽然伸出手去想要触碰沈一铄的脸庞:“为什么?你不是完整感受过爱与被爱的人吗?” “为什么,沈一铄?” 摔坐在阴影中的青年嘴唇发紫,碎在地上的药剂玻璃折着光,拨弄在地上成了几道彩痕。 好似那样就可以捉到色彩。 “她接受得了,你忘记她的后果吗?” “已经没有关系了。”沈一铄将脸侧到一旁去。 “我做的这些,不是救她,是为了救我自己。”青少年的嘴角裂出血迹,“是我自己承受不了,忘记她、忘记那个替她认罪的自己。” “沈一铄,那个学生到底是怎么死的?”京宥握紧拳,“是桃乐失手杀死的吧,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吧?” “有关系的,京宥。”青年坐靠在那里,眯起眼,“我是杀人犯,京宥。” “那个桃乐,那个还没有变成兔子的她。”沈一铄轻轻笑道,“是她、她们、我、我们共同杀死的。” “我就是杀人犯,我就是兔子屠夫。” “这不对。”京宥否认,“你清醒一点,这根本不对!” 他扶着被划伤的手臂站起来,在治疗室内近乎悲哀地盯着京宥:“你不是也经历过吗?” “那种被,许多人杀死的感觉。” 京宥浑身一颤,欲家别墅那扇总有鸟雀飞过的窗猛地投射到他的对面,冬雪的冰冷得叫他不自觉后退一步。 欲厌钦的脸、祁秘书的脸、林雯悦的、京施翎的…… “那真的是自杀吗?京宥。”沈一铄笑起来,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往后退去,把自己藏了起来。 “你们弱小,是真的因为你们弱小吗?” “你从来没幻想过,让那些人都去死吗?” 少年浑身一颤,抖着身体蹲下去:“……” 良久,他才问起:“所以你在那个房间里,不断重复的动作……” 明明是女姿,叫沈一铄挥动绕作得诡异的动作。 “那是桃乐第一次跳的舞,我记忆力很好,看过一次就能记清楚。”沈一铄答,“我偷偷学了,无数次重复、重复。” 有暴力倾向的患者需要接受治疗。 在治疗室内因情绪暴怒撕裂了京宥的手腕伤口,当场被欲厌钦撞破,于是沈一铄被认定为极端危险的暴力倾向患者。 极端危险的暴力倾向患者需要接受MECT治疗。 MECT有剧烈的遗忘后遗症。 “我知道的,迟早会忘记她的名字。”沈一铄扯起笑容,笑得整个人都在前后轻振,“太容易忘记了啊,我骨子里就是那样冷血的人,所以治疗一定会让我先忘掉她。” “就好像她是我长这样大来,第一个遇见的不愉快的变数。” 是什么颜色的? 在漫长的、看不见期盼的黑白灰长河里,那只兔子猩红的双眼撞破壁廊,点燃一片。 “哦,不对。” “是第一个遇见的,我假装这样看不见,就一切不会发生的变数。”沈一铄放轻了语气。 “你在试卷上重复写着她的名字,在病房里重复着她跳过的舞蹈动作,你……” “我是在提醒自己。”黑暗里传来的声音稍有些冷。 不能忘记的,是我自己。 是那个整洁的医务室里,胸腔藏了一口闷气,忍着盛夏的不耐,扯开遮挡帘,对着那群捉弄兔子的东西怒吼的自己。 “哈哈哈班长还真是,好怜香惜玉哦~” “是啊是啊,班长是不是也喜欢小动物啊?” “班长……” “听不懂人话?” 手指插在校服兜里的男生扬了扬下颌,露出那张线条犀利的脸,“我说。” “滚——” 是那个,从昏暗里站出来,撕碎掉虚伪的“协调”和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的“明天”,徒自招惹“麻烦”的, 自己。 压抑的情绪让京宥嗓音都损了角:“可是,你想去琼大的啊,你说那里的食堂很好吃,你说……” “嗯,然后呢?” “像你一样吗?”沈一铄笑着。 他好像站在京宥永远够不着的地方,成为幕后最扭曲的一团影子:“像你一样吗?京宥。” “像你一样什么都退缩?” “像你一样受到无法反抗的伤害之后继续假装自己没事?!” “像你一样永远躲在另一个人格之下??!” 不。 不是的。 京宥抽出手指狠狠摁着太阳穴,又在跑着:“不是的,沈一铄……” “你很重视学习,你想从你病态掌控的家庭中挣脱出来。” “你会参加明年的高考,考题是什么我都知道,我通通知道,我告诉你好不好?” “你会参与大学的社团,你会喜欢健身,会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会……” “你会,永远先在兔子的身前。” “你会的,你不会忘记那个自己,你会……” 巨大的慌乱像天顶崩塌,哐当倒在京宥的肩上,几乎砸得他头晕眼花口吐鲜血。 他停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手指揭开被褥。 枕边缀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光斑,金灿灿的、不像白鸽那样会扇动翅膀,就只是静静落在青年的一半脸颊上。 京宥伸出手去遮挡那几束阳光,手指落下去。 沈一铄很平静地躺着。 他眼下青黑,鼻梁高挺,浓密睫毛的阴影投在比平时偏白一些的皮肤上,口角沾着白沫,眉尖轻轻耸起。 像一尊摆放好的陶瓷娃娃。 京宥怔在原地,魂似被抽走了一半。 他还在喃喃着:“所以,有好多、好多兔子都在等着你,有好多好多……” 他开始说不下去了:“好多好多……” 少年颤着半跪坐在他的床边,指尖触碰到他的冷硬。 像已经被遗留在这个地方很久了一样。 “沈一铄。”京宥再压抑不住那强烈的悲恸。情绪像一头凶猛怪兽瞬地吞掉他勉强组装好的所有逻辑。 “沈一铄……” 他知道明年高考的题目,他会背所有的答案;他已经想起桃乐的名字了,他替他想起来了;他已经听得清别人说话了,他的治疗确实是有正效用的。 他总是遇到好多好多的幻想,总是有好多好多的幻觉要欺骗他。 但是现在他都能分得清了,他想得起来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 “你醒一醒,沈一铄。” 京宥几乎要将舌尖都哽咽入腹。 他近乎轻柔地呼唤着:“你醒一醒好不好,沈一铄……” “你醒一醒……” “你醒一醒啊!!” “你看看我啊沈一铄!——” 门口仓皇跟进来的蓝制服和白制服将他从地上捞起,嘈杂和鸣笛声一阵又一阵地击打在那跪坐在地的、少年的耳膜上。 但躺在床上的人还是睡着。 像再也不会感知到外界的吵闹一样。 再也不会跳起来反驳他的解法了一样…… 冒牌的小太阳熄灭了。 他想。
第68章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2) 那天是十一月二日。 编绳女孩自杀后一个半月的第一个星期四。 沈一铄在病房内服药自杀。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京宥,接受了第十次MECT治疗的病人,在回程路上忽然折返,怪异地叫喊着“会死人的”。 院门口的保安和医生对他返常的行为莫名感到熟悉,于是当即跟着往病房跑。 还是晚了。 那个中学生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已经断气两三个小时了。 沈家根本不信“自杀”的说法,报警带来的冷峻气氛又一次席卷了488,这家精神病院的管理系统被质疑,分病房管理制变成了查处重点。 京宥能接受警察谈话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周了,病人受到的刺激好像很大,发生事件时整个人都骤然同外界割裂般。 不说话,也没有反应。 来接少年的男人在门口守着抽了整整一包烟,垂着睫毛,遮住眼底酝酿得骇人的思绪。 他嘴唇有些干,嗓音也跟着涩动:“我叫你去办的事情做好了吗?” “是的,先生。”黑西装夹着文件低垂着眉站在他身边,“您吩咐的那处地界已经在上个周完全收入欲家旗下,按照最开始计划的那样也造了一处……” “……欲家别墅一模一样的地基,如果舍弃大宅规格,只赶工住宿的话,最快一个月就能入住。” 黑西装心沉沉地偷瞄了一眼欲家主的脸色,斟酌道:“附近地界我们也都清点清楚了,除非特意有人拜访,否则那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说是安全,其实完全是…… 一座囚笼吧。 欲厌钦丢掉烟头,深吸了一口冷气,混合着烟味一起吐出:“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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