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太确定地抬起头去,伸手触了触自己的耳畔。 他听清楚了。 那个孩子说: ——“我已经没有爸爸了啊啊啊!!!” 【我没有爸爸了。】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被拦在欲家黑西装手里的妇女猛烈挣扎,盘好的发丝散开,几丝青丝里参了白,直直往脸庞上绕。 “你们放开我!” 赵江雨的嘴唇还在动,手臂动作和弧度同什么影像重合在一起。 什么影像…… 他动了动手指,眯起眼睛。 那个清晨,妇人也是穿着这件灰紫色的棉服,站在那个人的房间门口,紧紧护着怀里的小孩。 然后指着他,惊恐地嘶喊: “他是个怪物,他就是个怪物!” “他是个怪物啊!!——” 【怪物。】
第64章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1) 他一直知道的。 那个寄生在他躯体内,像拔除不掉的诅咒,趁着他或熟睡、或昏厥时,从灵魂深处跑出来的东西。 很恶心啊,把身体借给别人。 所以他是怪物。 一直知道的、避而不及的。 怪物当然能看见残尸。 断手串着肠子、心脏叠着脑花,被黑蘑菇们毫无规则地装放在一起,足有四五个人的尸堆。 有些人,就算拆卸四肢,重塑出的模样也同原型一般丑陋——京宥想,他便应当如此吧。 于是被后力扯拉着头发往上撞时,他大抵也是这残碎丑恶的模样,同原本的罪混在一起。 应该是很臭的。 京宥被力道抽偏了头,眼睛扫过身旁的身影。 他瞳孔一缩,半个人被压到地上,鼻尖沾了一阵清凉。 有些痛。 不像是撞到了人体软处,倒像是实实在在、扎到一片碎石的地面。 还有蒲公英的味道。 那比记忆里更为强悍的力道又将他扯回,再次撞上去。 嗯,确实是蒲公英的味道。 “看清楚了吗?”他问。 京宥舌根发寒,再度被力道抓回:“……你,早就知道吗?” 那力度猛地止住。 “什……么?”他问。 “我说,你早就知道。” 少年额角碰到地面碎石,左眼眶斜上方破了口,血顺着他歪偏的角度落下,垂到嘴角边。 雨小了些。 “早就知道,汤恕死于我十二岁时。”京宥颤了颤睫毛。 他扭动眼睛,盯着蹲在身边的“白衣男人”。 坠在男人大脸耳畔下颌的肥肉线条扭曲起来,像有什么蛆虫在他体内扭动,一层层从“主轴”上脱落。 露出内部高挺的鼻梁,永远微阖着的眼睑,浓长的睫毛,饱满的骨骼、凉薄得几乎没有暖色的唇。 冰淇淋彻底融化了。 京宥没有等到回答,伸手去触碰他的白色体恤。 体恤衫挨到皙白的指尖猛地膨胀、爆开、脱落,留出男人压低一只脚的蹲姿,皮鞋前段因为脚的动作被折出明显的痕迹。 是幻觉啊。 又是幻觉啊。 欲厌钦松了松力道。 他扣在少年头后的手指朝人脸上挪,顺着雨擦走血迹:“嗯,我知道。” 消瘦也掩不住少年惊人样貌,使得他哪怕一丝细微的鲜活情绪都透出眉目。 无力的悲哀。 京宥鼻尖被雨打得生红,连嗓音都好似被雨声呛得哽咽了:“原来是这样啊。” 那狂风呼啸的暴戾骤地收入刀鞘,削去了七八层力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这位病人,似乎更多的是因为‘恐惧’,一种因为害怕他人伤害到自己,所以自我防备机制先选择‘自乱阵脚’。” “虽然本质可能是因为脑区问题,但起因情绪还是少见。” “您平时……有故意恐吓他吗?”】 当然没有。 他从未打过他,也从未在他面前完全发过病症。 “先生,京先生家里的事情查清楚了。” “没有什么背景,是被家里妇女从外带回来的孩子,不到一年妇女怀孕生了他们自己的小孩。” “如果非要说值得注意的事情:那个家里的男人已经死亡了。 汤恕先生还年轻时前参与了当地的一项大型工程设计项目,与上级同流合污数据造假以至楼塌,因为涉案不深侥幸跳脱法律制裁,不过因此没有再去找过工作。” “后来汤先生因妻子的哥哥、即赵江程赵先生欠赌债,被人堵在焦前二十八巷口打断了双腿,还伤及了身体器官。” “此后因为服用激素药物身体反应强烈,汤先生急剧增胖,终年由妻子赵江雨外出赚钱养家。” “不久后汤先生心理扭曲,养出了酗酒和家暴的恶习,他的妻子孩子都多次进过医院。” “京先生终生同手术无缘的右手,就是幼年时期摔断过一次,没有引起注意自动养合了;后来又被打断过一次,再也没办法提力。” 当时欲大少爷靠在沙发上,裹着一件黑毛衣,把腿翘着老高,单手灭了烟道:“讲这种人渣的时候别带什么敬称,恶心。” “京先生和其弟弟小时候常往柜子里躲避。 汤恕一次酗酒过头,拄着拐杖回到家里时神志混乱,在找孩子时摔进了自己的衣柜,因为失衡及身体过于肥胖,碎酒瓶扎破了他的喉管,当场死亡。” “事故发生时,唯一清醒的在场人是京先生。” “京先生当时只有十二岁,可能是被吓坏了,没有立刻报警,也没有采取急救措施。” 欲厌钦没发表什么意见。 当时他还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劲。 直到解决了兆文旭的事情,跟着京宥和汤岳鸣回到汤家拿东西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少年在恶臭的客厅转了两圈,畏畏缩缩蹲到某个卧室门口。 那少年轻敲了三下门,喊道:“……爸爸,我们可以进来拿一下东西吗?” 欲大少爷还以为是幻听,披着高定西装尤其惊悚地回头,去看汤岳鸣。 十岁的汤岳鸣拉着书包带子,抬头和欲少爷对视了一眼,怯懦道:“哥哥他啊,脑子有点问题。” 哥哥他啊,其实已经疯掉了。 当时他已经知道京宥确实有点毛病了。 “爸爸死的那个晚上,只有哥哥清醒地守在爸爸旁边,等着爸爸的身体凉掉。” “他不哭也不笑,还去拽爸爸的裤子上的结,说要看断腿是什么样子。” “妈妈说,哥哥是怪物。” 于是男人看见那漂亮得像个玻璃艺术品的“怪物”轻轻地推门,进去悉索地收拾了一番,又退了出来。 带上门前,他尤其有礼貌地轻声道:“对不起,打扰您了,你们马上就可以搬新家了,到时候会有人来帮忙的,您不用担心。” 京宥站在门口,穿着短了一截的裤子,轻轻地盖着睫毛,像是放下什么重任般微笑:“以后可能就没办法帮您做事了。” “再见,爸爸。” 欲厌钦凑到门缝去看,那个屋子被赵江雨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一个有些斑驳的衣柜,里面根本没人。 身前的人扬起脖子来:“欲先生,走吧。” 小怪物眼里清透得如一汪碧水。 “据汤家小孩说,京先生从那晚后陷入了‘汤恕依然活着’的幻想,甚至随着京先生对汤恕的印象有……相应的反应。” 大少爷不耐烦问:“……什么东西?” “就是,京先生认为同汤家小孩在一起,‘汤恕’就会出现,强迫他们分开。” “且对相应的场景,会有过激妄想反应。” 啊,真麻烦。 不听话就用最害怕的事情吓一吓。 反正其实没有什么伤害。 “这也没有那么重要。”欲厌钦从回忆中抽出。 他轻笑一声,恶劣地加重了手指上的力度,“怎么?” “十年,汤恕早死了。” “你用十年幻知让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京宥。” 京宥几乎是跪趴在草丛旁,握了握手掌又松开,身体的剧痛转作重感前兆的嗡嗡轰鸣,答非所问: “有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欲厌钦不答,收了手指。 他刚才确实有一些失控了。 少年踉跄着站起来,视线直直垂落到男人的后背上。 欲厌钦现在的身体确实比前世要消瘦一些,也没那样出格地壮。男人二十五岁时情绪还在受控范围内,病情没有恶化成三十二岁那样。 欲家是个势力财力庞大到几乎恐怖的家族。 但因为前几年的巨变,这条巨蟒内部生了蛔虫,溃烂到几乎咽气。外界的虫鸟觊觎它的躯体、蛔虫期盼着它解体。 谁能知道,欲家那花天酒地、没什么文化和本事的大少爷踩着烂拖鞋回到欲家大宅后,竟能来一套起死回生。 这是一件极其不合理的事情。 欲家名下的大事小事、交易社交都太广,巨变让家族长辈死的死、残的残,已经没有几个清醒家伙在做事了。 欲少爷在没有任何援手、家族没有什么人员体系的前提下,活生生拧转了那段时间的死局。 前世后几年,京宥已经精神混乱到了一个几乎要有人全程打点生活的程度了。 但即便再忙碌,一天二十四小时飞三趟飞机的欲家主,依然还能插足他的三分之二。 他还在二十来岁时,见过欲厌钦为了工作连续半个月通宵。 甚至不需要任何提神的饮品或药物。 欲家主的病也是随年龄增重的。 京宥动了动手指。 他没有问欲厌钦是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恢复记忆的;也不想知道自己的死亡对他来说有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少年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上男人的脸。 很热,是记忆里一直的温度。 “嗯,很可笑的事情是……” 他的病并没有像欲厌钦那样因为重生和身体年龄缩小而有“回溯”的迹象,反而隐隐比前世死亡时还严重。 “我都快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 “我在各种片段里。” “好像,是想要……” “想要,先去寻找你的身影。” 他已经不再是前世的那个“京宥”了。 重生让他已经和身体里的那个怪物融合在一起了。 前世他怯懦、胆小、安分守己,压抑着第二人格;架着外人眼里“谄媚”、“贪财”的身份,期盼着还有自己的“家”。 可是, “他们”现在是他了,是一个人了。 是一个会忽然在病床上哭的人; 也是一个……会暴怒拿起刀叉刺向他人头颅的人。 他依然怯懦、胆小、安分守己;但也易怒、冲动、双相以及反社会。
117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