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里的贵人当然不用担心暴雨来袭。 京宥忽然察觉两人的视线放在自己身上。 “啊,我……” “把车靠边,等雨落后再走。”男人手一扬,止了京宥后面所有的托词。 医生特意叮嘱过,不在病院时要格外关注病人的状态,避免任何可能刺激他的环境因素出现。 欲厌钦出车,撑起一把大伞,等着小病人钻到伞下,再被他裹进怀里。 其实情况比负责人托词来得离谱。 那货车是用来运输海鲜的,出事时被一整个拦腰挑飞,无数货物从第三道岔路倾倒在第四条道路口上。 冷冻鱼、虾、生蚝……还有最难处理的碎冰。 负责人能一眼认出欲家车牌,也是这段时间这辆车在第四道来回次数太多。 第四条道往里只有一家大豪宅。 车虽然不是欲家常开的那几台,但欲家的司机他多少还是脸熟。 这算是撞倒霉头上了。 负责人一边头痛一边谄媚笑着往上迎,视线都还没碰到人,就被郑管家的白手套拦在后面。 “欲先生不想见你。”管家对外人说的话就没有那样客气了。 “是是是。”负责人一边腹诽一边缓了口气。 大抵也极其不愿应付贵人。 念此他正要往后退,顶着愈落愈大的飘雨不经意间回头。 欲家主那身难掩的行头从秋雨淅淅里探出,笔直的西装裤下踩着发亮的黑皮鞋。 跟在黑皮鞋后面的……似乎是一双半踩式黑色帆布鞋。 皙白的脚踝裹在白净的袜口中,蓝白相间的裤脚因主人的瘦削跟着步伐来回荡,又被更重的黑色大衣打落下去。 那是双男孩子的脚。 负责人一惊,瞳孔急缩,本能地抬眼去看正主,却被黑色大伞盖了个严实。 郑管家调整占位,挡住他本能探寻的目光,眉一沉,客客气气:“还要辛苦你们了,雨天工作,多注意安全。” “是、是。”像是看到了什么禁忌,负责人连忙扭头小跑起来,催着交警队的人快速清理道路。 京宥躲进十字路口侧对面的书店里。 书店不大,很安静。 欲厌钦随意拿了几本在门口包了保护膜的书结账,又将伞斜放在门口,提步落座在他身侧。 雨落得很快。 车祸发生了有段时间,权衡群众利弊,交警决定先调动拖车让开公用道,再处理货物,追查责任人。 因没人走第四道,并没造成下班点堵车的盛况。 川流不息的红橙灯在玻璃窗交相辉映,对面商店的高亮打在窗上,又落进少年的眼睛里。 欲厌钦给他接了杯书店里的饮用温开水。 京宥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一团团在雨幕里弯腰又直立的黑影身上。 琼宴的雨先是缠缠绵绵,再是风骤狂落,不出十分钟又跌为哭哭啼啼。 中间的时段最为猛烈,好像天空的怒气要一股脑砸下来。 雨滴像是泼墨,一大团绽到玻璃窗上,裹挟着风的骤力、仗着是要吃人的气势。 书店暖黄的灯光并没有催热京宥的背脊。 他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十几个弯腰捡东西的人身上,雨点散泼在玻璃窗上的轮廓互相交融,成了一片扭曲情景的滤镜。 重靛青色描了天的边。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车里拖拉出来。 京宥瞪大双眼。 是一团白色的影子从大车里拖出:折了头颅,鲜红的对比色从脖颈处往外掉,肥肉缀在他的肢体各处,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含胸垂手。 很奇怪。 隔得那样远,却这样清晰。 他甚至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庞。 是中年发福四五十岁的男人,一脸横肉死白,紧闭着双眼,双腿像两根粗萝卜从车里一端又一端掉下。 少年有些不敢呼吸。 那团影子突然抽动了一下,被黑色围在正中的人迸跳而起。 很远,但是很清晰。 那男人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瞳仁黝黑,口齿清晰:“京宥,救我。” 他再一眨眼,白衣男人徒地站在黑色身影正中央,侧着半个身体,紧紧同他对视,口型重复道: “汤京宥,救我!” 京宥心跳骤升,他拽紧手,几乎是本能地摇头。 白衣男人骤然消失。 ——又突然贴在书店的玻璃窗上。 那一脸横肉被挤开,又像触碰到了不可侵犯的地界,发出滋滋烫声。五官扭曲地猛烈撞击着玻璃,他裹着臭味卷着残伤,唯独一双眼睛盛满血丝。 口齿间依稀大喊:“救我!!!” “哐当——”身边的水杯因少年剧烈的挥手动作瘫倒在地,来回咕咚了两下,温开水溅到脸上一片温润。 像是溅了一脸的血。 京宥本能去摸。 他半个身体终于被一股大力拧转过去。 欲厌钦双手捧着京宥的脸拧到眼前,绿扳指的冷度几乎要随着主人拇指关节的大力陷入对方的皮肤。 好像在深呼吸,男人开口时还有些微颤: “……京宥,清醒点。” 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大声呼喊,又转为最疲惫的陈述。 少年整颗头颅还在他手指间,发丝、皮肉、颤抖都被他抓在手里。 好像连呼吸、连温热、连生命,都被他抓在手里。 他只要稍用力挤合,就会化成一团血水。 呼吸、温热、生命就能消失。 欲厌钦的小指刚好卡在少年的下颌,就算这样大力的控制都不能把少年浑身的轻颤抑制住。 太脆弱了。 男人想。 他开始有些烦躁。 那种一直以来的,抑制不住的、要刺破他咽喉的烦躁。
第49章 一场青雨淋淋(1) 欲厌钦很烦躁。 京宥知道。 欲家主年纪轻轻喜怒不显,并不是他从小就城府深。 老家主的独苗苗一生下来就是歪的,纵使老家主把他捂得再严密,为求医接触的范围太广,也还是走漏了风声。 他很难控制情绪,歇斯底里和冲动易怒是天生的。 起先欲家只当是小孩子多动症; 多动症的小孩儿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举起家里的遥控器从高楼就往下砸,原因居然只是没吃到当季的草莓。 于是欲家当他是个性格恶劣、脾性极差,需要强行管教的多动症; 品行极差的小孩儿被提前送到强压教育下搅动。 在别人还只会挖泥巴的年龄,他就已经被摁在堆满书籍的桌面前,规定静坐的两小时,又忍无可忍徒手掰断了仆人精心准备的定制铅笔。 老家主夫人终于在孩子被铅笔细屑划伤的手心里看出了点似曾相识。 确诊遗传性先天焦躁症、狂躁症是后来的事了。 隔代遗传了外祖母,据说也是年纪轻轻就死于病症折磨。 这病是随着年龄增加而增重的,得不到确切有效的治疗前;或者说,在能够稳步控制前,它就是死亡倒计时。 所以对比起语数英,欲厌钦最早开始打基础的一门课就是怎样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对小孩儿来说当然很难,尤其是一切观念还没长成前。 在各种老师教导和引诱的课程里,他挖到了一个规律——就是装冷漠。 太高兴了,但是不能笑。 太悲伤了,但是不能哭。 那张脸绷起来一动不动的时候,就是他控制自己控制得最好的时候,也显得尤其深沉。 后来随着年龄长大,这个确诊病的劣根性多动症就学会了伪装。 真的东西藏起来,假的东西抛出去。 再久一点,就抛一半真的出去,和假的混合起来骗人。 再再久一点,真的抛出去也常被以为是假的。 在葬礼上过于高兴,也是要哭的——哭得眼睛都瞎了,再来说自己是高兴了,那就是悲伤成魔了。 于是他在少年阶段仗着“理智里的混账”天南地北地闯祸,让冷漠的表情又肆意张扬起来。 一个流氓。 一个没读完高中,玩儿得花天酒地的流氓; 一个父母双亡,认知思维远超同龄人的流氓。 与此相反。 流氓乖张的表演开始沉寂,冷漠的表情开始割裂时。就意味着多动症的劣根性又要翻出枝丫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了。 有诱因。 京宥也知道。 是暴雨。 雨声太大,可以揭走任何环境下的静谧。所以悄悄释放一点点焦躁是没有关系的。 他徒自为他解释过。 记忆里暴雨时,男人要么在办公室,要么在健身房。 要么在床上。 琼宴是频雨的。 “所以,你喜欢我的原因,是因为我也有病,我能理解你……”少年微软的声线在走廊上响起。 “……我也不能控制自己?”这让你能感到不孤独、能感到惺惺相惜……吗?” 京宥说出口同时就觉得这难免荒唐。 站在他对面的人也觉得荒唐。 沈一铄大清早站在病院走廊上低声背着英语,被他人突然的问题打扰。 很快青少年反应过来这是精神病院:“啊……虽然我知道你应该不是在同我说话,但是我还是要证明。” “……我喜欢那种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不太可能喜欢你这样瘦削的高个子男生——虽然你长得真的很好看吧。”他尽量委婉道。 咦? 京宥不确定地颤动了两下睫羽。 少年左顾右盼起来,他摸了摸微凉的脊背,粗糙的病院制服和厚重大衣的触感是很不同的。 “……没了。” 对面背书的人被打断后没能很快再次进入状态。沈一铄对这里的病人也尤其好奇:“你在找什么?” “刚刚才经过检查,我没看他们从你房间里带走什么?” 京宥沉默。 他应该对“时间被偷走”感到很适从才对。 “我……有些走神。”他找了个理由。 “啊,好吧。”沈一铄被这个敷衍的理由搪塞,继续把注意力转回手中的黑白速记资料书中。 他靠在走廊上,神色尤其专注。 这轮到京宥感到疑惑了。 当然不只他一个人疑惑。 沈一铄作为一名合格走完九年义务教育、还多了三年高压的预备优秀毕业生,在精神病院的作息表里展现了惊人的适应天赋。 青少年穿着病服,对488的作息时刻表直呼完美,把他那顶尖学习氛围里养成的高度自律搬到了病院中。 “本来我还觉得来这儿会耽误我时间的。” “没想到病院简直是完美自习室啊。也没人来打探我学得怎么样,还不用操心班上的大小事,更不用强行跑操。”青少年那双眼睛铮铮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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