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来人温和地唤道。 梅盛雪微怔。 他垂眸低声唤道, “母亲。” 梅鹤文自他落满白雪的头顶一直向下,见他裹着厚厚的斗篷, 里面的袍子也厚实温暖, 才放下心来, 撑着伞上前一步,将他遮在伞下, 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听说你要去岭南历练?” “是。”梅盛雪随着他一同向前,只回答了一个字,便不再多说。 “坐马车还是骑马?” “骑马。” “出门的东西可备齐?” “已备齐。” 一问一答间,带出如雪般冷峻悠长的疏远感。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自他入寺之后,母亲未来看过他,也不准父君兄姊来看他。 少有的几次见面,也只是遥望对视,随后便各自挪开,不曾招呼,不露笑颜,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如今骤然相处,他已不知,该如何亲近。 幼时,母亲每次上朝回来,都会给他带街上的小吃,有时是冰糖葫芦,有时是油炸肉饼。每逢节日,也会带上他出去游玩。 他高高地坐在母亲的肩膀上,看着街上的杂耍舞蹈,兴奋得鼓掌。兄长姐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父君站在母亲身旁轻笑。 “唰!” 白雪唰唰落地的声音打断了梅盛雪的思绪。 他抬头看去,见他们正停在街边屋檐下。厚重的青瓦挡住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为他们营造出一处落脚之地。 梅鹤文倾斜着绘着青色高山的油纸伞,将这一路行来伞面上堆积着的白雪轻轻抖落在角落处。 街上行人匆匆攘攘,未有一人被溅上他伞上之雪。 待到将雪全部抖落,他才重新举起伞,自伞下对梅盛雪伸出手,“阿雪,过来吧。” 一如少时。 梅盛雪垂眸,重新躲入伞下。 依旧是一路沉默。 突地,梅鹤文停了下来。 梅盛雪抬眸,看向近在眼前的城墙以及城墙下牵着马正在等待的宫人,这段路程已尽。 在雪中站了良久,梅鹤文才说道,“太皇太夫很看重你。” “是。” “此次去岭南,你一个人去吗?” “是。” “一路小心。” 梅鹤文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沉默。 梅盛雪眼神柔和下来,“母亲珍重。” 梅鹤文送了口气,笑着点头。 梅盛雪自伞下走出,铺面迎来的雪落了他满头。 母亲很爱他,只是不理解他而已。 “驾!” 他翻身上马,抬手将黑色的斗篷帽子扣在头上,扬鞭驾马驶出了云州城。 黑色斗篷翻飞,斗篷上绣着的青色玉竹在雪中颤颤摇晃,依旧青绿挺直。 在离云州城三里的柳亭处,梅盛雪再次被拦下。 “梅公子。”叶月松穿着一袭红衣,在这大雪天中躺在一匹红马上,招摇地朝他挥手,笑容明亮灿烂,“这不还是让我赶上了。” 梅盛雪抬眸看着她。 “来!”叶月松从马鞍上取下两壶酒,一壶扔给梅盛雪,一壶拿在手中遥敬,“远行莫忘好友好,留守云州待君归。” 话毕,便仰头将酒倒入嘴中。 他于诗中特意点出“好友”二字,便是怕梅盛雪连她的酒都不接了,那她岂不是错失了一个八卦的好机会? 这可是圣僧和当朝太皇太夫的八卦! 更何况,她也担忧他万一不小心透露了心事,怕是死相凄凉。她若是及时知道,说不定还能赶得及收尸。 梅盛雪接过酒壶,眼中闪过笑意。 他抬手,仰头将酒倒入喉中。 他们一人仰卧于马上,高举酒壶,酒液自半空中落入喉中,风流浪荡;一人端坐于马上,抬头饮酒,露出修长的脖颈,清冷自矜。 端的是潇洒飘逸。 叶月松放下酒壶,看着梅盛雪挑了挑眉,“你还真是不打算回罗浮寺了。” 酒戒为佛门八戒之一。若他打算三年后重回罗浮寺,重拾圣僧之名,便当持戒训斥,而不是与她对饮。 不经意间的动作往往最能透露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梅盛雪微怔,垂眸将未喝完的酒壶放入搭在马鞍上的布袋中。 他自是要回罗浮寺的。 他不回罗浮寺,如何终生不嫁,与太皇太夫相伴余生呢? 自古嫁娶之事,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皇太夫亦不好干涉。 “若是被镇北侯听到你这句打油诗,她恐怕会大怒。”梅盛雪抬眸,避开这个话题。 “大怒就大怒吧,”叶月松悠然地躺在马上,看着悠悠扬扬的大雪自遥远的天空飘落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德性,能作出来就不错了。再说了,我在云州,她在北域镇守北疆,没有圣命不得回京,想打我也打不成。” 而她也回不去。 她表面上是被镇北侯送回京中享受荣华富贵的世子,实则是她为表忠心送进京中的质子。 当然,她也乐得当一个逍遥纨绔,在京中为母亲刷存在感,争取圣心。 只是有时候,比如现在—— 她难免有点想家。 想母亲,想父君,想念一家团圆的时候。 “走了。”耳旁声音响起,叶月松抬头,便看见梅盛雪已绕过她,准备继续前行。似雪般冷冽的双眸平静清澈,不起一丝波澜。 “才明白了自己心思就要走,不会舍不得?”叶月松笑着调侃,“若你求求太皇太夫,说不定他就免了这三年。” “他不会。”梅盛雪扬鞭拍在白马身上,白马扬起蹄子向前奔去,溅起一地飞雪,“还会再见。” 因为还会再见,所以就算舍不得也能平静离开吗? 叶月松看着梅盛雪远去的背影,她果然没看错,梅盛雪果然是个妙人儿,当不成蓝颜,当朋友也是好的。 “也是,还会再见。”叶月松扬起笑容。总有一日,她会再见到母亲父君,一家团聚。别的不说,她娶亲的时候,总能向太皇太夫求个恩典,让母亲父君回来一趟吧?就是娶谁这是个问题…… 她在雪天中想了许久,都没确定最后人选。 “镇北侯世子。”耳旁有声音传来,有点好听,还有点儿熟悉。 叶月松回神,看到流萤,吓得立刻坐起身,端正姿态。余光瞥到柳亭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的身影,更是神色严肃地看向流萤,“太皇太夫有何吩咐?” 流萤忍不住笑出声,“主子唤您过去喝杯酒暖暖身子,说这天儿冷,别着了凉。” “是,谢过太皇太夫关心。”叶月松下马朝流萤谢过。 “主子在亭中等您呢,要谢当面谢去。”流萤眼珠子滴溜转着,笑着打趣她。 叶月松挺直身体,向亭内走去,重重拜下,“臣见过太皇太夫。臣刚一时思索入迷,不觉时辰,险些冻坏了身子,多亏了太皇太夫关心,遣人来唤醒臣。” “过来,陪哀家喝杯热酒。”玉攸容笑着招手,为她倒了一杯酒。 叶月松挺直背脊,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太皇太夫身旁,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酒液香醇,温暖灼人。一杯下去,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她长舒一口气,眉目忍不住舒展开来。 玉攸容笑着看她放松下来,出口问道,“月松,近日你母亲可有传信于你?” 叶月松僵住,“没有。” 太皇太夫什么意思?她母亲出事了?北疆失守了? “那你昔日在她身边时,可有发现她行为异常?”玉攸容抬眸,示意画屏为她添酒。 叶月松瞬间汗毛耸立,握紧酒杯,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没有。” 酒水落入酒杯中,仿佛汹涌的海浪击打着她的心脏,暖热的温度自杯壁传来,如岩浆般烫伤了他的手。心中隐隐冒出的那个猜测,宛如烈焰一般灼烧着她的心。 不是北疆的问题?母亲行为异常?什么行为?母亲身为镇北侯,什么行为才称得上异常?异常到了太皇太夫亲自来过问的程度? “可曾见过她与胡人往来?”玉攸容举起酒杯,温和地问道。 “砰!”“咚!”“碰!” 慌乱的音乐三重奏响起。 叶月松修长的手指捏碎了酒杯,裹着艳丽红裙的膝盖重重跪在了地上,洁净的额头磕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太皇太夫明鉴!镇北侯府世代忠良,所做所愿皆为云国,绝无二心!” “是吗?”玉攸容垂眸看着他,如玉的手指端着酒杯送到唇前,轻轻抿了一口。 “是的!请太皇太夫明鉴,莫听信小人谗——” 叶月松看着飘落到眼前的几页书信,喉咙突地像被鱼刺卡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几张是别人写给她母亲的信,信的落款是原国大汗的名讳,还加盖了原国大汗的印章。还有一张,是她母亲的回信。信上是她母亲的字迹,亦加盖了镇北侯的印章。 她就着跪伏的姿势,将落在地上的书信全部看完。 她越看越是沉默。 圆润的指甲深深挖入肉中,连带着心脏都痛了起来。 那封回信中,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熟悉的她母亲的语气;自原国大汗传来的书信内容,也与她昔日在北疆时母亲的调动一一对应上了。 勾结外人,叛邦卖国,当凌迟处死,诛九族。 良久。 叶月松闭眼伏在地上,“臣听候太皇太夫发落,但请太皇太夫派人去北疆彻查此事。母亲身为镇北侯,为云国戎马一生,如此武断判罪,若是误会,怕会引起北疆动荡。” “若不是误会呢?” 叶月松沉默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镇北侯府凌迟处死,诛九族。” 玉攸容看着她。 在系统给他看的话本中,镇北侯府是货真价实的叛逆,于三年后借着他大哥成亲将叶月松唤回,举家叛国投敌,向原国献上了北疆。 只不过她在路上耽搁了一天,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城墙上飘着胡人的旗帜,城墙内生灵涂炭,哀嚎万里,她的母亲已由云国的镇北侯变为了原国的开疆候,她的祖母吊死在了房内。 她借着自己的身份混入城内,在大宴上刺杀胡人将领,割下她的头颅千里迢迢逃回云国,只为证她叶家一脉祖上千年清名。 投国的镇北侯是云国的叛逆,亦是她叶家的叛逆,她叶家不认!她不认!
93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