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宣帝低眸,认出来了季钦的字,这一手字,他看了近十年,比哪个都更识得。 眼前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拦住成宣帝的退路,将手书举得越发得高。 季钦自打入京,就一直奉皇命在彻查肃亲王,其间很多事情只能查到一半,留下疑云无数,本来,若再许上几个月,事态大约会更加清楚明了些,但肃亲王此次无诏入京事发突然,打乱了金吾卫的所有计划。 所以,即使他们所有的埋伏与安排都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极致,但季钦仍强烈地察觉到了可能会出现的要命变数。 年少时一起习武,季钦晓得成宣帝的功夫如何,若单打独斗,许还不会落下风,但若碰到厮杀,他的经验不足,应对怕不能自如。 而季钦在边疆五年,参战无数,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无论是独斗还是厮杀,他都能保自己全身而退。 若一切顺畅解决,那自然是最好的局面。 但若有了万一……季钦会选择把生门留给成宣帝。 于公,成宣帝是个明君,百姓安居,国力强盛,边疆安定……这是大晋治下之滨近百年最好的日子,无论哪个皇亲谋反上位,百姓都要遭殃。 于私,数年交情做不得假,他季钦曾将成宣帝当做最好的朋友,哪怕现今早已物是人非。 三月底,全部安排妥当之后,季钦叫了自己所有从边疆带来的心腹入了书房, “万寿节时,切记不要恋战,且战且退也好,躲藏起来也罢,需知那不是浴血酣战的日子,我,有更加重要的任务交代于各位。” “少将军,那是……” 到底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弟兄,大家都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带我回到兰时别院,”季钦起身,给各位同袍缓缓行了一礼, “无论是生是死。” 故而今日,成宣帝便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仿佛是刚刚结束了一场‘逼宫’,又开始了另一场“逼宫”。 五年前,季钦用从龙之功换来罪臣之后的活路一条,是逼宫。 五年后,季钦用护驾之功逼自己将他还给阮清攸,还是逼宫。 成宣帝满身是血,鬓发散乱,仪态尽失,揽着季钦不肯松手,手上宝剑却缓缓抬了起来…… 帝王已动杀心。 他想到之前,季钦与他对峙,任血淌过眼角,划过睫毛,固执地对他说:“卑职这条命,随时可以给到陛下,只消一声圣谕,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只是这颗心,早已许了旁人了。” 所以,这就是他肯为自己舍生挡箭,却死也要死在那个人身边的道理吗! 兰时别院……兰时别院……这样的情真意切么?当时那别院如何拿下,成宣帝曾有耳闻,一贯不爱用权压人的季侯,竟也学旁人搬出来了自己的官位。 只是他当时以为只是暗戳戳的心思,现如今却成了明晃晃的情意。 成宣帝知道季钦这段时间很忙,他既忙着如何对付肃亲王,也忙着如何安排阮清攸的后几十年。 他亦当真气极,但是季钦已经舍了命,他还待如何呢?这一腔怒火该往何处排解? 张福全在旁边提醒了句:“陛下,指挥使受伤虽重,却似未伤及要害,西山别院不远,请诸位太医同往,想也不会耽搁伤情。” 一句话给成宣帝放下了台阶,他方才松了手, “也好,你亲自带人去送。” * 兰时别院。 昨夜不太平,城外刀兵之声不绝,院外好手严阵以待,阮清攸甚至被人拥着藏到了地窖里。 子时将过,缉风匆匆掀开地窖的盖板,喊追雾, “带公子上来罢。” “已是无事了?”追雾问。 金吾卫之间自有联络的法子,缉风如此说,那想来便是肃亲王谋反一事已了结了。 但这话问的,却难为住了缉风:若说是肃亲王,那当下定然是称得上一句“无事”,但偏生还有别的事…… 他没回答,只说:“你们先上来。” 说实话,阮清攸并未期盼这日能看得见季钦:虽他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何事,但瞧阵仗怕不是一般的事,而这样的事情,后续收尾极其复杂,季钦身为金吾卫指挥使,定是要坐镇指挥的。 但出乎意料的,他随着缉风,追雾的脚步进了卧房,外间门一开便被浓浓的血腥气扑了满面。 内间里满满的都是人,搬到兰时别院这样久,季钦将二人合榻之处保护地妥当,卧房之内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多的人…… 阮清攸脚下一个趔趄,又很快扶住了一旁的门柱,缓缓拖着步子往前走。 他看不清楚床上人如何如何,但他知道那就是季钦,他也不知道季钦受伤多重,但屋内种种都昭示着不容乐观—— 从官袍来看,单单是院正就有五六人,十几个太医绕在床前,手上接递着各种各样的瓷瓶,布巾,银针,刀剪…… 血腥气味之内掺了浓浓的烈酒味道,还有极冲的药味,将屋内本有的一株兰花淡馨,死死压制。 追雾看着阮清攸,见他脸色廖白,似是下一刻便要晕厥一般,便低声与人商量着:“夜已深了,此处人多,大夫也在。公子,不若您先去旁处安歇,待到指挥使醒来,咱们自会来喊你。” 阮清攸盯着他,没有出声。 但追雾仍是被这眼神中的质问给弄得心虚:指挥使当时浑身是血被人抬进来,胸腹中了几箭,到底如何,谁也不敢说。 幸而阮清攸的凌厉眼神只维持了几息,便很快垂下眼眸, “我的卧榻在此,何须旁处安歇?” 于是,在满屋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阮清攸静默着穿梭而过,直直到了床脚站定。 季钦被人安置在宽阔的架子床外侧,上身衣衫尽褪,入目全是伤口,各类刀兵痕迹挤在他身上,只下半身盖上了锦被。 阮清攸看着,呆愣了好一会子。 周妈妈也已到了,就在床脚站着,眼圈发红,瞧着忍得艰难,见阮清攸到,便喊了声:“公子……” 她话未说完,就看见一向重礼,自持的清攸公子,竟在满屋人眼前脱下了大氅与外袍,而后除靴,旁若无人地上了榻。 一举既出,四下皆惊。 太医们手上沾血,停在半空,追雾低下了头,露种别过了眼,一直忍耐着的周妈妈终于哭出了声。 但阮清攸只是淡淡行着自己欲行之事,说:“我在此处必不妨碍,你们且忙着就是。” 云淡风轻的口气,好像季钦不是重伤,而是风寒一般。 床内还整齐堆放着几床棉被,但阮清攸没有再拉过来,只是蜷缩起来身子,像个未足月的婴孩一样,卧到了季钦脚边,跟他盖上了同一床被子。 冬日共眠时,季钦的手脚比汤婆子还更管用,总牵过自己的手与脚,说句“怎这样凉?过来我给你捂捂”。 现在他的身子因为过度失血,竟比自己的体温还更低了。 阮清攸在被子里轻轻拉住了季钦的手,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对着他掌心说:“怎这样凉?过来我给你捂捂。” —
第51章 合作 季钦身上伤口许多,便是这么些人一起上阵去处理,仍然是花费了好些时辰。 屋内人头攒动,不时有交谈声,呼应声,阮清攸一向眠浅,大约是这夜当真累极,竟就静静卧在床角,呼吸绵长,未再出声。 好像床上就不曾有第二人一样,各位太医围着季钦,比划他的脏腑,讨论他的伤情。 身上三道残箭,位置巧也不巧,商量了得有半个时辰,各位太医才总算是决定好了从哪个方位上拔箭。 第一支,斜斜插入,拔出时血线淋漓到了空中,甚至有几滴落在了阮清攸的后脖颈处。 春夜犹寒,落下便是冰凉。 阮清攸眼皮抖了抖。 第二支,直直插入,拔出时锋利箭尖带出好大一片血肉,身体上残留好大一个血洞,太医们齐齐出声,有人“啵”一声开了金疮药,不管不顾地将整瓶洒到了伤口上,另有人扯了干净的布巾,紧紧压到了伤口之上,半天不敢动上一动。 周妈妈在一旁,哭着求“阿弥陀佛” “观世音菩萨保佑”。 阮清攸紧了紧季钦的手,似乎又比方才更冷了些。 第三支,也是最最靠近心肺的一支。 第二支的伤口已经止了血,包扎完毕,几位太医又彼此细细商量一番,才决定避开心肺处,从另一侧取箭。 阮清攸闭着眼睛听着,血线喷薄洒到了架子床顶帐,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 霎时间血流如注,止血的法子齐齐上了,但阮清攸牵着季钦的手,仍从手心里接到了一小汩血。 他全身打了个冷战,默默攥紧了方才从荷包里面掏出来的一小块碎金。 外伤处理完,天都要亮了,药童煎好了浓浓一碗药,取了软管,与季钦灌了进去。 阮清攸始终紧紧攥着季钦的手,他感受到季钦在软管伸入喉头时的干呕,感觉到他的身体搏动,仍旧是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 又一通折腾完,日头已越过了山头,洒了半边天的红黄光晕。 太医们虽不知指挥使之后如何,但起码是今日能做的都已做到,正待坐下来歇一口气,就见前面已是熟睡的那位公子缓缓坐起了身。 阮清攸还拉着季钦的手,但他在床上规整地坐好,同各位太医道:“各位太医辛苦整夜,季府上下不胜感激。只是蔽处地方太小,还得委屈诸位太医各自回府安歇,若外子此刻清醒,也自会遣人恭送各位。” 一句“外子”,惊得满室都愣了半刻。 阮清攸看着旁人如此,想到自己打季钦的“细软”里头发现《合婚书》的时候,怕也是彼时惊诧与君同。 他入京的日子,日日与季钦的同袍相对,听多了他们关于季钦的赞美,什么“少将军当真是骁勇善战” “一人一马深入敌人腹地十里有余” “指挥使是天下最最有血性的男儿” “贪官污吏从他手上半分逃不出去”…… 但在阮清攸看来,什么少将军,什么指挥使,季钦明明就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胆小鬼。 若不然,他说什么“先托付中馈”?为什么有了婚书却不敢奉上呢? 就在众人的惊诧之中,阮清攸不等太医拒绝,便扬声嘱咐:“周管事,备车,送客。” “陛下要咱们好生照料指挥使……”有人半晌才回过味来。 阮清攸笑笑, “季府府医虽比不得诸位,却也不乏好手,全院上下俱是金吾卫,若有事,自会前去延请诸位。 周管事,送客。” 外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闭,阮清攸叫自己人都近前来。 “追雾,你派一队人马盯着太医回府,另留一队盯住山腰,任何可疑之人上山立时缉拿。” “缉风,你亲自带人去接张伯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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