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地拿起绷带,贴得很近,在那腰上缠着绷带,这距离近到完美,也近到他足以审视我全身上下的变化,连一口呼吸一点蹙眉都不至于被放过。 而他也把自己交给了我,眼睫轻动,呼吸轻拍,手上轻轻触摸且一路划过,好像指尖的舞是一种无关欲望、只诉情伤的舞。 我刚想喷他几句,可被他这么一对待,心上积攒的怒意和恼火就给浇灭了几分,毕竟不是每个温柔的大美人都能在质问得不到答案之后还这样讨好我、照顾我的。 于是等他包扎完,也在上面打了个同样可爱的蝴蝶结后,他才微微一笑,看向我道:“如何了?” 问的是“如何了”。 好像是在问伤口如何了。 也好像是问我感觉如何了,是否打算再接着说下去。 我低头一思忖,手上摸了摸腰间缠覆的雪白绷带,感受着那紧致和对方指尖流下来的方寸触感,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我抬眼看向他。 “我不会是聂家的人。” “我也不会是聂楚凌。” “一个做惯了聂小棠的人,怎么会去做聂楚凌,怎么会是聂家的人?” 我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脱离聂家,我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聂家的一员? 我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才换来的新名字,我为什么要认回这个强加给我的旧名字? 所以我不会是聂家人,也不会是聂楚凌。 似我这等无脸无皮、无面无貌的人,也只能当一个聂小棠,“剑绝”聂楚凌过去杀的人、造的业,我可是一桩桩一件件都不会认的。 除非这事儿明确彻底地和你有关。 而我这一语双关的话一落,就是掷地有声、决然无回。 梁挽则静静凝视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仿佛那些浓缩匍匐的隐秘思路,经由这一语双关的话所过滤,又在他身上流转前进了片刻,终究没有宣之于口的机会,能宣之于口、能坦诚相待的,只有如今这一句。 “好……说得好啊,说得实在再好不过了。” 他笑得颇有一些余韵,像一个乐曲家在音乐停止后还在品味空气中残留的音符,笑得面部肌肉一软一柔,两靥滑溜得像可以搁一个小梯子。 我便问:“你的问题已得了解答,那我的问题呢?” 梁挽只忽然止了笑,那富有深意的模样,就像是一个人在云巅里看着什么晴日下的交锋。 “你都已经暗中查过了,还需要问得这么清楚么?只是萧慢前辈并没有那么好找……你是拜托了郭暖律去的吧?” 我一愣,想他这不是默认也几乎等同于默认了。 于是,他又道:“至于我来的路上,确实是遭到了一些蒙面人的袭击,领头那人似乎是聂家锦州分舵的一个首领——‘青劫手’ 赵青。” 我听得心头一震,他又分析道:“但这赵青是最近三年才新加入聂家的,聂老板身居在此,应该是不会认识他的……” 说到这儿,我心头猛地一恍,而他则细致地观察了我。 然后,我们几乎含着同等的默契,同时沉默了下来。 交锋几乎被消弭于无形之间,一些致命的审问仿佛只是情人之间玩笑的私语…… ……是吗? 梁挽一低头,又替我包扎了几分,最后抬眼看我,目光带了一丝后怕,又带了几分坚定。 “你这次打的一架,打得颇为惨烈啊。” 我只嘴硬道:“可不止我惨,那人也被我开了五个口子……不过是他身体强悍于我,才侥幸没输罢了……” “他没输?也没死?” 梁挽疑道。 “这样强悍的人,到底是谁?” 我沉默了几分,道:“接星引月阁的杀手素来强悍,且只有排名没有姓名,若说是谁,谁都可以是他们,他们可以是任何人。” 梁挽陷入一些沉思,我又道:“所以小错当年才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脱离这个杀手组织,若非我当年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定居在此,他也不能找回自己的姓名。” 他也叹了口气道:“难怪他无论如何都要护住你。” 说完,一切似乎已经就绪,他最后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去点了一根蜡烛,接着烛光掩映,我瞧见他那秀美的面部轮廓犹如画上的绝色一般,随着光影变幻而透出更多不同的美姿妍态,我看得微微一怔,他却只冲着我微微一笑。 “谢谢。” 我一愣:“谢什么?” 我可是矢口否认了真相,这还谢我? 他只站在烛光下:“谢你到底还是给了我一个答案。” “这……不清不楚的答案也算是一种答案么?” “算的。”他沉默片刻,在微笑抛下一道无声无息的惊雷,“所以,我也要离开明山镇一段时间了。” 我立刻惊楞地看他,道:“什么?” 他只是坦然笑道:“你已去赴了一场生死决斗,了了这段属于小错的因果,我自然也得去赴一场生死约,了一了属于我自己的因果。” 我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奇怪道:“什么因果?”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身上轻轻一动,竟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处抛出一块儿沾了一点儿露水的糖糕,放在桌上的盘子里,分成两半,给我推了过去一半儿,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他却只冲着我笑了一笑。 “来吧,我特地在隔壁镇子上给你买的,边吃边说。” 我既无奈又惊喜地看了看他,感觉就像天大的事儿塌下来,他也把柴米姜醋放在第一位,吃得好睡得好才是要紧。我也只能学着他的样子苦笑几分,乖乖伸手,把糖糕塞了一块儿到自己的嘴里。 他接着吃,接着笑说:“你有属于自己的过去,我也有自己的谜团要解。之前一直不能和你敞个清楚明白,你不好受,我也不舒畅。” “此番若是能了结这段因果,以后我们就可以无所顾忌,抛开一切,舒舒服服地在一起了。” “所以,我才必须要去。” 我皱了皱眉:“你……是要去复仇么?” 他掰扯糖糕的手指微微一顿,而后继续恢复了拉扯。 “复仇对我来说是要紧,但不是最要紧的事儿……许多当年之事,连我这个经历其中的人都有些看不明白,须得查明真相才行……” 我立刻道:“你若要查案,我也可以帮……” “小棠。” 他目光坚定地看向我,忽然笑了一笑。 “你既只打算做聂小棠,那就好好做聂小棠吧,好不好?” 我一愣,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话里那流淌着的浓烈爱意,可那一股伴随爱意而一往无前的决绝,及再无来者的决意。 他一心一意看着我,那目光明亮得可与日月争辉。 “聂老板,明山镇之外的人与事,本就与你无关。你当初为了朋友,把生死抛之身后,不顾一切去决斗,我也尊重了你的决定……所以我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拦我、劝我……” 我喉头一窒,像天心不测地滚落了几个浩渺剧烈的神雷,溜达在我的胸腔,就是一道道难言的震动。 “我可以不拦你、不劝你……可你,你能不能再呆一些时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之间害怕极了,怕这是最后一次,怕他是真的有去无回,于是这样近乎哀求地问他,我心里盼他,我几乎难以割舍地希望他能再给我一些时日,给我一点时间去准备。 而梁挽想了想,光洁的面上被摇曳的烛光晃出几分极致的不舍和难过,到最后,他却还是拾掇出一丝笑,对着我。 “也许可以再留几天,也许只能再留一天,得看情况……” 我眉心一动,口腔里咀嚼的甜刹那间变了味儿。 “为什么这么快?” 为什么人的心,也可以像嘴里的味道一样变得这么急? 他却只是看向我,目光动情地晃动起来,空气里好像都蠕着晃着他的一番赤诚,由此递出来的一句话也让我震惊到了无以复加。 “因为你太好了……好到,我都快忘了自己。” 我震了一惊:“你说什么?” 他笑了笑,那笑容像被烛光浓染了一圈虹霓似的灿芒。 “自从遇到你,很多事情都变了。” “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一时情致,一场惊艳,为了一时一刻那难以抑制的冲动……为了不服输,为了不在人心的比试里落于下风,为了不叫你看轻我、小觑我……” “可到了后来,我都已经快忘了,这最开始是为了什么……” “我只知道……” “是你太好……” “是我越来越舍不得……” 他叹了一口深沉的气,像是把自己剖开来道尽情绪后,才作出了一番决定。 “待在这么好的你身边……我也觉得自己在一日日地变好,感觉若是再这么待下去……再不去解决那段因果,了却那段过去的恩怨,我就不舍得再去冒险……” “不舍得再去死了……” 我听得骨节震动、脏腑颠倒,本来心头的每一处悸动,都能被我小心地拿捏压制着,让我可以做到尊重他的决定,可如今越听越震动,连空气都像是偏帮着他和我说情话,让我再也抑制不住。 我一下子冲上前去,拧住他的臂膀,不让他离开我分毫。 “你到底是怕自己不舍得去死,还是怕我和你一起去死?” 梁挽面上微微一震,我又道:“决斗是只能单打独斗没错,可是查案复仇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交了这么多朋友,结了这么多人脉,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得上它们么?你肯定会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冒险,那你凭什么就想抛下我,一个人去了结这仇怨!?” 他苦笑几声,指了指我的腰腹。 “因为我的小棠看着聪明,其实有时也笨笨的,老是受伤添红的……怎能让人不担心呢?” 我气得拿脑袋去撞他的胸口,他被我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却只是无奈地抱了抱我,不舍道:“我知道……我知道要等下去很难,但请你相信我……” 我把头埋进去了几分,又觉得这样看不到他的表情,就转头抱着他,然后直接隔着布料撒泼,咬了他的肩头一口。 梁挽一愣,然后无奈又宽容地任由我撒泼咬了几口。 “咬完感觉好点了么……” 我声音模糊道:“我咬你就算了……你怎么不躲呢?” 你这样惯着我撒泼,这对你不公平啊。 他带有宠溺气息地笑了一笑,道:“那,先不说这些了吧,我们先吃一顿好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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