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仅仅是因为这摇曳全身的剧痛,而慢了一步。 就慢了这么一小步。 他的指已搭在我的脖颈。 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一个解脱般的死而已,也没什么。 良久,听着潮起潮落的响儿,闻着山风里咸腥粗粝的味儿,搁着那一根致命的指头,我却没等来值得一等的死。 我奇怪地睁开眼,发现老七也奇怪地看向我。 他看着我,如同一道破碎的神像忽然有了更多的裂痕,翻出了血肉的气息,在这人冰霜不进的眼里不知为何,泛起了一股子突兀而难言的情绪。 我奇道:“你在干什么?” 他的目光忽往下:“你这腰身,是否有一道旧日的刀伤?” 我更惊:“你怎知道?” 我话说出口才猛然意识到。 他这知道是旧伤便罢了,还能准确地说出是刀伤。 难道昔日聂家的内乱,他有参与过,还是旁观过? 那我们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么? 他忽的收回手,退开几步。 这让我都几乎惊呆了,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我是顶着一千一万个问号去问他:“你竟不杀我?” 他只道:“不。” 他一只手是负手垂地,另外一只则去拍打了身上的灰尘和血迹,淡淡道:“若我就这样杀了你,那到底是真凭实力杀了你,还是仰仗旧伤和旧毒而杀了你?” 我登时说不出半个字,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似乎已荒谬到了极点。 等他走开几步,且要越走越远之后,我才恼起十万分的怒来,恨恨道:“你给我站住!” 他顿时站住,却回头看我。 “不管旧伤也好旧毒也罢,是我输了。” 我几乎是含着一番怒意去输出情绪。 “输了就是输了,你还不过来杀了我!” 他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就这么想死么?” “本来我是一心只想活,刚刚都做好心理准备去死了。” 我怒得气头上下涌动,伤口像是活转了一样烧过来。 “结果你杀到一半又不杀了?你是瞧不起人还是以为我就真不能杀了你?” 眼看着我以剑指他,老七却眉头一皱,鼻尖微微一耸一起,问:“你中的毒,是不是‘三层狱’和‘九道莲’?” 这都闻得出来?不对劲啊。 我更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聂家内乱一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他沉默片刻,忽道:“我只知道……这两种毒皆出自于接星引月阁。” 我听得心口一震,老七却忽的袖口一动,抛了一个物件给我,我顿时接住,发现是个小木盒子,打开盒子一看,才发现里面是一枚黄澄澄的丹药,且闻着有一股异香。 再看向那人时,他已眯了眯眼,冷淡道:“回去以后,兑着水,把这枚丹药吃了,你的毒应该能解掉大半……” 我顿时讶异无比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却回过头,只是扫了自己的全身上下,重点看了看被我的剑尖光顾过的五个伤口,那五处甚至还在咕汩汩冒血。 “一个被毒弄坏了身子的人,还能给我造成这样的创口,若非你旧伤旧毒发作,险些就要打平……” 只是打平,不能打胜么? 他似察觉我的想法,格外冷淡道:“没人能打胜我。” 说得那叫一个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却看向了我。 “把毒解了,身子养好,我可没兴趣杀一个毒发的人。” 我恼地捏紧了盒子,因被看轻而生出了一种极致的恼怒:“那我一辈子不解这毒,你就一辈子不杀我了?” 说着说着剑光一动,几乎一瞬间就已搁在他的后背上。 他却毫不畏惧,只冷色瞪我。 “你若敢浪费我的药,我先杀了老十!” 我冷嘲道:“你连我都杀不了,怎么可能去杀小错?” 他却接着冷声道:“我若是你,就会尽快带他离开此地。” 我这便奇了:“老子的基业都在这儿,凭什么离开?” 他却瞪我:“你不知是谁把老十在此的消息放出去的?” 我心里登时生出了千万个疑窦,道:“是聂家?” 老七没再说一句话。 他这人似乎有留言的限制,说够了就不能再说一个标点。 而我就眼看着他这么一身带血地茕茕而去,再无半点踪影留给我,只留了这么一个小盒子,和一枚丹药上残留的香气。 等我回到了酒肆,已是傍晚时分,发现池乔和卫妩早已掌着灯,守着店,就候在那儿,见到我皆是松了一口气。二人又觉得我这也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地回来,肯定是赢了,嘴上说着庆贺我的大胜,我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儿地进去喝了狠狠一大口水。 二人这才疑出了什么不对劲,奇怪地彼此对视了一眼,问道:“老板这是怎么了?” 我却喝完仍觉不够,骂骂咧咧了几句。 把头转向一边,却是忽然愣住了。 因为梁挽也回来了。 他匆匆迟到,可身上却有一些斑驳的血点。 我立刻要冲过去查看,他却比我更快地冲过来看我,到了跟前,他热热切切地看向我,目光像是要把人融掉一般。我也惊惶地摸了他的全身,发现这些血点大部分是别人的血,即便有伤也不算深,我才稍微松了口气,可刚刚抬头看向梁挽,他却二话不说就抱住了我。 从前往往都是我感情外露,是我去抱着他。 这次却换做是他,如此用力地抱着我,抱到几乎要融进骨髓血肉里去,抱到我几乎有些无所适从、被他的占有欲给惊了一惊,发现这轻易想分开都分不开呢。 我这才感觉到——他分明是浸于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还能再见到我的激动,一时片刻根本不愿和我分开分毫的。 我只给池乔和卫妩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识趣地走开,同时小心问梁挽道:“怎么了?为什么迟了?” 梁挽却避而不答,只是抱着我。 抱了一会儿才赫然发觉到什么。 他忽的分开,关切疼惜地看我:“你腰腹又受伤了?伤口可痛么?” 我笑道:“不痛的,只是被一个混账东西气饱了。” 这混账东西说的是老七。 但也许说的也是某人呢。 他只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同时把我迎到了后院的某个房间。我拿了绷带、药酒、剪子,我要学着他从前的样子给他包扎,梁挽无奈拒绝了好几回,可都没拒掉我的热情。 于是我就一边给害羞的他包扎,我又一边问道。 “你是个素来不会迟到的人,是不是路上被人截击了?” 梁挽点了点头,我又问:“小错已送到罗神医那边了?” 他继续点头,我便松了口气:“想必在神医那儿养伤,定是不会有碍了。” 说来说去,我发觉他回来以后有些异样的沉默,便奇怪道:“你怎么不说话?怎么只是点头?” 梁挽沉默片刻,眉目微动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有问题就问呗,这么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他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似乎要问的是一个一旦得知答案就不会再有回头路的问题。 “小棠……” “……嗯?” “你是聂家的人么?” 我包扎的手势忽的一顿,就好像原本利利索索地干到一半,却骤然撞到了一堵铜墙铁壁似的。 片刻,我蓦然抬头看他:“是哪个聂家?” 他把我的动作尽收眼底,目光陷入了进一步的凝重。 “就是那个势力最大、耳目最多、祸害武林最广的聂家。” 我沉默片刻,就像一个带着秘密的人如履薄冰地行走了大半辈子,可到了被揭穿的一时一刻,我终究还是怕一脚踩空,由此落到毫无生机的冰渊冷河里去。 可我甘愿就这么被揭穿么? 我都未曾去揭穿他的身份。 我只收起惊异,竭力维持面部表情的冷静,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在回来的路上到底遇到了什么人,我也不知你为何说我是聂家的人……” 他沉默片刻,像是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地决绝一笑。 “那……你是聂楚凌么?” 我一愣,惊惶已占据上风。 “你问我什么?”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专注地问: “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传说中在小苍山聂家内乱一役中挑了‘山河剑’ 连山海、‘百川剑’ 魏百轩、‘珠光宝气掌’ 金翠屏、‘玉成刀’ 温庭玉的那个男人——‘剑绝’聂楚凌?” 我赫然看向他,心中几乎已摇曳出一种无可抑制的惊惶。 他知道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回来的路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91章 真 我抬眼看向梁挽,脸上忽觉生疼,仿佛被过去的隐秘历史刺着现在的知觉,心中生出一派儿无垠的猜忌疑惑,却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犹豫,在阻挡着我进一步说些什么。 而他仍旧那样安静沉定地看着我,那面目白嫩得像搁不住任何长久的念头,有一星半点的疑惑害怕,他都要端出来给我看,到我这儿求个答案才是。 想到这里我就通透了许多,至少他疑惑什么就问什么,这点还是坦诚的,也许比我还要坦诚一些。 我便轻轻一笑,在他的一处伤口上打了个蝴蝶结,做了个干脆利落的收尾,我后撤一步,反问他一句。 “你问我是什么人?那你的本名就叫梁挽么?” 梁挽微微一愣,我又问:“衍法仙纵这功法听着像是能大幅度提升速度和轻功的……敢问你和二十年前江湖中的轻功第一人——‘小慢神’萧慢又是什么关系?” 这一节节问得环环相扣,使他陷入了罗网般的静默,于是他下沉目光,看向了我给他留的那一个蝴蝶结,仿佛从那里回忆起了他上次给我包扎腰腹的痕迹,他唇角一勾,看向我的时候,这份浅笑又加深了许多。 可却并不答话。 似乎静默代表了沟通。 沟通有时也可以是静默。 眼看这沉默被他的笑给温存着,我便知道答案会和从前是一样的,刚有点着恼,梁挽却不声不响地把手扣在了我的腰带上,微微一摸索,便把束腰的三圈羊皮带给解了,又将绸带也给一并松了,由此顺出了被解放的腰窝——以及那上面一道新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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