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这么问,是有把我引为知音好友,有想透露身份的意思,透露之前他想看看我的看法。而我当然也有猜测过他的身份,如今说说也无妨。 结合罗庄主和下人们把他当做一个不存在的禁忌那样回避,再联想一下他对剑法的渊博知识,和他这一身孤单寥落、独立于人群的气质。 我正经地对着那少年,把这个可能性道了出来。 你,应该是罗春夏罗庄主的私生子吧? 正在喝水的郭暖律“噗”地一声儿把水几乎全喷了出来! 还有一些差点溅到了沉浸于讲故事的我,弄得我狼狈不堪地匆忙躲开,躲开之后才能恶狠狠、气扬扬地瞪他一眼。 “你干什么啊?听故事就听故事,你故意砸我场子是吧?” 郭暖律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唇边残留的茶水,冷眼瞪我。 “你到底是怎么会觉得——他会是罗庄主的私生子的!?” 我有些心虚地回过头,也不理他,只继续讲下去。 当时那少年目瞪口呆地看了我,仿佛被人拿一个假山上的石块儿砸了脑袋,再在脸颊上抽了一个狠狠的大耳巴子。 他陷入了一种短暂却仿佛永久的茫然失神。 等他回过神来,我发现他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微恼表情,瞪了我一眼。 那神韵那眼色,和郭暖律现在瞪我的样子竟然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他的瞪里有更多的无可奈何和莫名其妙。 我知道自己大概是猜错了,就无奈地道了个歉,试图猜测另外几个身份。 然而越猜越让那少年的脸色一沉,到最后他竟然直接扭过头。 在我面前打起了呼噜。 我当时:“……” 相处日子虽短暂,但我已隐隐察觉——每次他觉得不爽、无聊、或者疲倦了的时候,就会开始莫名其妙地打起呼噜来,然后就在我面前小睡一会儿,有时甚至是大睡一会儿,而我一般是能等到他醒过来的。 可是这次,我看见梅园深处有道人影儿一闪而过。 是符灵光! 我看了一眼那少年,无奈地跺了跺脚,打算不等这贼人出了山庄再杀,为免夜长梦多,我现在趁这机会杀了此贼,再回来和这少年赔罪。 我飞掠而去,在雪景之中窜入一阵沁人心脾的梅香。 梅花散乱如纷纷之碎玉、猎猎之飞絮。 在真正遇到符灵光前,我听说过种种骇人传闻,以为要花上三十到五十招才能把他杀死。 结果仅仅十招。 胜负已然分晓。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人身下,一滩汩汩流出的血把雪白干净的大地染成了一脉触目惊心、却又决然殷红的模样,就好像一道浓墨重彩的颜料,被人随意扑到了白纸之上。 心中有些讶异,却也有些了然。 我的剑法,在经过那少年的指点撩拨之后,好像是进步融合了一些?更为顺畅和自然了? 我立刻折返回去,想找到那少年,却发现亭中已空空如也,哪里有那人的身影? 我心中茫然,便知道那人是生了恼怒,不肯见我了,我也杀了人,不便留在此处,便直接逃出庄子,趁着雪稍稍化了一些,我下山了。 故事讲到这里就已结束,而郭暖律却还意犹未尽地沉溺在大片大片的冷眼吐槽里。 “你说他恼怒?” 我道:“他难道不是?” 郭暖律瞪着我:“他当然恼怒了,你和他相处几次都没猜出他的身份,居然把他当做他罗春夏的私生子!” 额……我以为罗春夏看着老成持重一些,可能私底下更为不检点一些,这些富贵庄主、地方豪强不都是两面做派么? 郭暖律面无表情地抛下惊雷:“罗春夏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是罗春夏的二叔。你把他说成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的私生子……你在开什么玩笑?” 额? 哎! 可是罗庄主看着五十多岁了啊! 郭暖律无奈道:“他外号‘春老夏童’,你不知道么?他患有早衰症,十多岁时看着像六十多,二十多岁看着像五十多,你不晓得么?” ……我晓得他比看上去年轻一些,可没想到是这么多啊! 我想了想这对叔侄。 一个看着十六,实际上快五十了。 一个看着五十,实际上只二十多。 到底是怎样一个早衰儿童,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不老二叔? 不过现下想想,那吴醒真当时听得我的奇怪推论,有大半的兴致也被浇灭成了负数,回去以后大概是闷闷地憋了很久的气,想出来再见见我,我却已经走了。 他就只好拜托徒弟去找我。 但是我。 并不想。 郭暖律率先甩出来冷脸:“我不允许你拜他为师!” 我也恼狠狠道:“我也不想有你这样的人为师兄!” 老吴那是多大的逼格,多强横的身份,可他看着是多么平易近人、多可爱宁静啊。 怎么会有你这样可恶、可恨、可揍一顿还不嫌够的臭脸蛋徒弟! 他更是半嫌半蔑地看我:“你也一样!他怎么会忽然见了你几面,就想收你为徒弟义子了?” 我先是一懵,随即晃荡出一丝邪恶而猖狂的笑。 “因为老子也很可爱啊,看着比你亲善可人!” 我继续甩出一丝雷人语录,且笑得越发得意。 “承认吧,你失宠了!郭暖律!” 他直接气得一剑鞘打了过来!
第87章 兜帽男子 一番吵嚷之下自然又是一派激烈如电的打斗。 不过这次咱们倒是点到为止,倒是没成厮杀。 打完之后,我把剑直接插在芳草地上,一屁股坐在软和清香的草地上休息,而郭暖律则轻轻弹拨了几下曲水剑的剑锋,顺便抬头看我,那目光在暮光映照下,依然是连光也穿不透的冷峭淡漠,可没了之前那般浓厚的敌意和警惕。 “既然你就是他在找的那个人。事情忙完以后,你得去赤霞庄见他一面……” 我眉头微微一挑,忍不住道:“他最近……身体还好吗?” 郭暖律沉默片刻,道:“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醒的时候……不多了。” 我心头一沉,也不顾着坐了,站起来就是问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这忽然打呼噜睡着的毛病难道是受了内伤,还是带了怪病?” 郭暖律吸了一口悠远的气,目光一沉道:“老吴之所以是‘不老剑神’,并不只因为他是个天生的娃娃脸,还因他修的是一门‘还岁神功’。” “这是一门有缺陷的神功。只练前三层倒不打紧,越往后练越容易反噬。老吴年轻时痴于武学,一口气练到了第七层……” 我恼得攥紧了拳头:“他这是年轻时被人算计了?给他功法的人难道没说明白么?” 郭暖律那冰雪覆盖的目光微微沉积了寒意:“他这些年一直在赤霞庄的禁地休养,睡的时候和醒的时候是一半一半的,可如今……醒的时候,已不如睡的时候多了。” 我从来没听过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字,且是字字中肯,不带任何讽刺与试探。 可心头却没有半点愉悦,只是满满的沉重和忧虑。 可我还是有些无法相信。 吴醒真可是横贯江湖二十多年的剑神啊! 他年轻时就以一己之力,挑遍了雁山、孤山、屏山、太微山、投明山等五大剑派的剑豪剑师,且之后数年继续连战连胜,纵横睥睨四方,才得了这剑神的称号。 如他这样赫赫有名、在剑法一道之上登峰造极、被赋予最高称号的大人物,居然也有一日会被内功反噬,以至于难以醒来的怪病? “我上次见他时,他还好好地和我说话啊……每次去梅园的时候他都在那儿醒着啊,只是说了一会儿话才会睡着。” 郭暖律瞪我一眼:“那是因为他难得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年轻人,就算想睡,也会把精神气儿攒足了再去梅园找你。每次和你说完话,他都得睡上一整天才能恢复。” 我沉默了。 难怪他每次见到我,都有一些说不出的兴致和欣赏。 难怪他说的每句话,都好像凝聚了最高的质量与力度。 也难怪他只是说了那些话,就已支撑不住而睡了过去。 我忍不住冲上前问他:“他这情况就没办法医治么?” “内功的事儿只能由内功来解决,医术是无法根治的。” 郭暖律没有正面看我,只是侧过头看着那噼里啪啦爆燃着的火炉,仿佛那里面爆裂翻涌的,不止是旧剑的质量,还有一个人到了暮年时期挣扎存续的生机。 “我还是不喜欢你,可是他很喜欢你。” “你什么时候……能够去见老吴一面?” 这两句话之间有多别扭转折呢?就像是把一个人的恼怒不解,和另一个人的真诚平和同时拼接在一起。 我只沉了片刻情绪,咬牙道:“我在这儿有一要紧事要解决,只要一解决,我马上就去看他。” “是梁挽的身份背景么?” 郭暖律想了一想,恢复了以往的漠然冷嘲。 “你自己的背景也不干净,却嫌别人的背景不明不白?” 他不看我,我就转到他面前,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嫌他,是他的身世背景,可能和聂家有关。” 他目光猛地一抬,蓦然警惕地看我。 这警惕不仅仅是针对着梁挽的。 也是针对这个从聂家出走的我。 “我知道我们从前相处不算愉快,欺骗暗算偷袭也有过。” 我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刺头。 “但你至少得相信一下老吴的眼光,信我这一回没骗你。” “有人信你,就得有人负责提防,他很喜欢你,我就负责不喜欢你,我当然也不会全然信你。” 说到这儿,郭暖律那凉淡如冰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刀子搁在我的头顶——那玉簪上。 “但你最近确实变了些,竟然会去信任一些不知道该不该信的人……” 他静止许久,像已化作一副凝固的帧。 最后只道:“我会去问一问萧前辈的。” 我盯着他,心里涌出一种不知是什么情绪的热流,总感觉一块儿堵窒胸口的大石卡了那么久,此刻总算松转下来,我想再说点什么,却赫然发现——郭暖律说话时已默默挪动了脚步,试图站得离我远一些,然后更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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