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他也爱观察,可话还是挺多的啊。 如今怎么像是把话都寄在了云层之中? 陈风恬倒也不惊,只是双手插在两侧,笑了一笑道:“是有点累,但倒不止是因为查案……” 我见他有些波澜不惊,便加了一点火。 “你在去鱼铺之前,和什么人交过手了吧?” 陈风恬眉间一挑,脚步依旧,就是笑容和脱了墨似的淡了下去:“这么明显么?” 我只道:“我喜欢和人走路,是因为看一个人的步伐、听一个人的呼吸,可以看得出也听得出很多东西。你的左脚小腿有些内拐,似受了一记腿上的侧踹,骨节松脱,手上有失力,但却护在腰侧,腰上应是被人打过一记,呼吸较平常有一点点重,胸口应该受过重击……” 我像X光扫描一样把他扫了个彻底,目光一沉道:“还有,你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且不似是案发现场上带出来的……” 陈风恬被我这么一扫描,却像是被现了形似的那么解脱又舒畅,笑道:“不愧是聂老板,你观人察人可比某些捕快同行要敏锐得多……” 他笑到一半,那弧度也变成了脸上的冷锐和镇定。 “那么……你觉得我和什么人打过呢?” 我直截了当:“你和小错打过,对吧?” 陈风恬脚步一滞,像是削萝卜削到了一半骤然停住那般突兀,他回头看了看我,面上有些难以言说的无奈。 “果然是聂老板,被你看出来了啊。” 我淡淡道:“看出来之后是怎样?” 陈风恬双手微微一垂,有种狂风暴雨之中依旧得硬撑着而上的无奈:“你都看出来了,我当然也只能……” 话说到一半他忽的面色骤然一变。 而我还未来得及问什么,就听得他袖口猛地翻动几声,一道掌风已越过掠空,发出一种撕丝裂帛的尖锐声响,几乎是直拍我肩膀那边! 我下意识地想动剑出手。 十分之一秒的功夫,这么近的距离,一把寒光抖擞展开直刺咽喉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 可理智却告诉我这情况极为不对,我立刻翻身掠过,同时一剑刺向了我的后方,而不是陈风恬的方向。 果不其然,剑锋所致之处,“叮叮当当”几处反弹琵琶一般的脆然绝响,敲下了数枚细弱绵长的小箭,而陈风恬掌风所致之处,空气里也敲动了一种噼里啪啦的声响,一把清如冰花星屑的透明小箭,就被他的掌风就这么斩成了一滩地上的水。 这消融的速度极其快,若非我眼尖,就只能看到地上的水,而看不见陈风恬那一掌其实是把冰箭化成了水。 然后我们同时抬头一看,发现百米处的一棵大树之下有个水缸,水缸上两个细小微弱的洞,我们瞬间奔掠而去,挪开缸盖子,发现缸盖下面是个地道。 方才那个人,就是躲在缸里偷袭,偷袭完后又揭开板子,顺着地道迅速遁去。 陈风恬见状,立刻叫住附近的一个衙役,让他敲打地面,探寻松软程度,找一找这地道通往何处,又让另外一个衙役封住现场,去探寻这水缸最近有谁人动过。 他吩咐人时是不带任何疲色的,是有条不紊且精准从容的,像一个机器吩咐零件那样从容。 只有做完这一切,在无别人看过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才露了几丝微妙的疲色。 但疲倦归疲倦,他还是冲着我笑了笑。 “你刚刚那一瞬是起过杀心的,可为何最后却住了手,没有冲我出剑呢?” 我想了想,冷嘲道:“感情上我是很想出剑,因为你跟踪且打了小错……但理智上,我觉得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来得太过顺理成章、太过巧合了,这不太像是应该出剑的时刻……” 说完这句,陈风恬身上隆起而紧绷的块垒才松泛了一点儿,他还是平易近人地笑道:“那,边走边说吧?” 他是一边走,一边四处观察地上的痕迹,一边絮絮叨叨地把自己的经历端出来了一点儿。 “你肯定很想问,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跟踪小错兄弟,且还和他打了一场?” 我懒得回答,因为这是废话。 他看得出我的不满,只在地上用手指撅了撅土,一边嗅闻,一边无奈笑道:“我来到这明山镇,一是为了塔教的案子,二是因为……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 举报信? 陈风恬抬头看我:“是关于小错兄弟的。” 我赫然看他,他忽收了笑容,淡淡道:“信中说——小错,也就是陈影绰,是接星引月阁的杀手,潜伏至此的数年,杀死了许多武林中的大人物……” 我眉头一跳,道:“你从一开始接近我,表面上是为了探寻唐约的人品,第二层是想和我交个朋友,第三层其实是……探寻小错的身份?” “是。”他缓缓起了身,露了一点真容,“想要探知一个人的真伪虚实,不仅要看他本人,也要看他的庇护者、他的朋友、他的社会关系。” “而在明山镇,你就是他的全部。” 陈风恬诚挚道:“我和你初初交往,就觉得你不是那种包藏奸邪的人,这抛下了我对你和对他的第一层怀疑。第二次,你在于景鹤的庄上那样奋力地杀敌、救人,也让我觉得你不会去包庇一个血债累累的人。” “所以,为了释下我的第三层怀疑,我必须与小错兄弟交个手……” “他出外跟踪沈君白,我就设了个局,让他不得不和我打一场……” 我眉心一皱:“那富家公子,还有他的护卫……难道是你的人?” 陈风恬点点头,拍了拍手上的土:“对,是我的人,那位富家公子其实是女捕快舒动香打扮的,护卫则是她的一些好朋友,他们本就要和沈君白正常交往,这一切也本都在计划之中。但当我去跟踪小错的时候,事情出了差错。” “什么差错?” 陈风恬把手放在了那水缸的边缘,悄然攥紧了几分。 “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在跟踪小错,而是有七个人!” 我震惊道:“七个?” 可小错说是五个啊,难道是…… 陈风恬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些许苍白,我这才发现他扶着水缸边缘是想撑着自己的身躯,不让身上颤抖起来。 “我引开了其中两个,和他们先打了一架,可这两个人似乎是职业的杀手或暗探,一旦败亡就服毒自尽,连审问的机会也未曾给过我……” 他叹了口气:“做完这些,我才蒙着面,再度跟踪了小错兄弟,发现他已和另外几个蒙面的汉子缠斗起来,我就加入了战局,一方面给小错制造机会去斗杀他们,一方面,我也要试试小错的招式……” 我眉心微动:“你试完了?” 他微微一笑,看向了我:“试探的结果是——他或许曾经确实是接星引月阁的杀手,但他的招式,并不足以杀死最近三年死去的那些大人物,这些人中有奸恶不法的,也有勾结贪官横征暴敛的,但他们武功可不低,他们身边的护卫也不是好对付的……” “那些人,其实是死在你的手里的吧,聂小棠?” 他顿了一顿,目光淡薄渺远得仿佛含不住任何东西。 “或者我该说,昔日人称‘剑诡’,又称‘剑绝’,曾在颂山与郭暖律大战一夜而无果的聂家五少爷——聂楚凌?” 这回倒是轮到我沁沁凉凉地一笑,且身上带着一种被显形后的释然和解脱。 “所以……你看出来了啊,老陈。”
第69章 再遇 “剑诡”这个称号对于聂楚凌来说,其实本是个黑称来着。 因为我的剑法传承自聂家山洞里的十七种失传剑法,糅合了多种流派的剑术,解题思路可以说是诡谲多变、难以预测,有的人被杀了都不知道怎么被杀的,有的人看着我杀了人也觉得白日见鬼、惊恐莫名。 所以他们一开始是叫我。 “剑鬼”聂楚凌。 后来我杀的恶人多了,这层黑称慢慢地变成了“剑诡”,比“剑鬼”要好点了。 再后来,我挑了很多剑术名家,他们大部分都败了(除了郭暖律),有一个人开始称呼我为“剑绝”,意为清绝剑骨、烈凛无双,这就有点转正的意味儿了。后来就也有别人这么叫了。 如今陈风恬点出来,倒让我有些吃惊。 但也没有太吃惊。 毕竟陈风恬是陈风恬,名捕怎么可能和别的捕头一个档次的呢? 我这么大方爽快地承认,倒是让陈风恬惊了一惊,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你怎也不辩解,就这么承认了么?” 我淡笑道:“你都这么问我了,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了,何必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辩啊?” 陈风恬苦笑几声,带着一种不知是欣赏还是寂寥的神情看了看我,慢慢地把手从水缸边缘那边挪开,挪到了自己的身侧,悠闲而随意地垂了下来。 “这三年来,陆陆续续有这么多的大人物死去,都是死在不同的剑法之下,可除了剑法,其中却有不少微妙的相通之处,那时我就已猜测,是不是有一位隐姓埋名的剑术高手,专门以不同的剑法杀死不同的人,以掩饰自己的身份?” “如今看来,除了你——‘剑绝’聂楚凌,还能有谁?” “被你逮了这么一条大鱼出来,恭喜啊。” 我似乎是真心恭喜地笑了笑,我还给他拍了拍手。 “那现在,你是要抓我么,还是抓小错?” 陈风恬倒是老老实实道:“曾经想过,但现在不了。” “因为打不过我?还是因为你消耗了体力,不方便抓?” 我眉头一跳,带着一点恶意和挑衅的笑,我或许还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了剑柄之上,作出一副随时随地都要借着他的虚弱而来杀人的假象。 陈风恬看到了这假象,眉头微微一挑。 在微雨凉风浸透人的一幕,他孤身一人站在水缸旁,像在墨染的天色之下直着身躯也直着良心,他回头看着杀气半露的我,手上微垂着,像能随时擦出一道难以形容深浅的掌风,可他却只唇角微扬,露了一丝恬恬的笑。 很难想象,这么有名望声誉的一个大捕头,对一个声名诡绝的昔日恶徒,竟能露出这样恬静且释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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