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抓,也不必抓,是因为……” 他却把话顿了一顿,以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我。 “这些被你杀死的所谓大人物,我其实也很想杀啊。” 我目光一动,有些愕然地看向坦诚的他。 我现在才看出,他眼中那种莫名难言的情绪。 分明是一点莫名的感激,也是一种委屈后得到理解的愉悦。 为什么会是这样? 陈风恬唇角无声无息地一扬,顺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老脖子,像要把那微雨寒风中渗进他衣襟的凉意给抖擞出来一些,也顺便抖出几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们做捕头的,地位越高,顾忌越多,名声越响,别人越是防着你,想方设法也要把你拉下来、和他们一样地脏污才行。正因如此,我们抓人拿人,就更得拿证据,讲程序。有时即便知道那人作恶多端,却还得赔笑应付,我在公门里的上司常说——若没证据就随意抓人杀人,岂不和江湖里的草寇游侠一般?” 他顿了一顿,叹道:“可有时为了拿到证据,要牺牲和失去的,却也太多太多了……” “比方说,昔日江南四大盟中的‘燕盟’盟主叶仙洲,表面上看是仁侠仗义,可私底下进行的人口买卖、军火交易、贪腐贿赂,各个都是足够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是我们多方调查,总没有十足的证据,或者说有了证据和证人,也总被销毁灭口,我们总是无法抓他。” “舒动香舒捕头的哥哥舒动方,也是个名动四方的捕快,为了得到叶仙洲的证据,以身涉险,潜伏进盟内,做了这叶盟主的一个护卫。可三个月后,就在他快要拿到证据的时候,他被人发现死在一条臭水沟里,且死时和另一具女尸缠在一起。” “人不仅死了,还要被诬陷说是奸杀女子被反杀,生前的名声都要毁尽……你可知道舒动香得到消息时,是何等地崩溃?你又知不知道,我那时想做什么?” 他有些苦涩地看我,而我叹了口气:“你想杀了叶仙洲。” “我做梦都想杀了他。” 陈风恬话里的苍凉和冷厉在雨中渐渐明晰,掌心微微并拢成一把剑的形状。 “我和舒动方是多年的好友,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很想脱下这层公门的皮,就算犯下滔天的罪,受全国的通缉,也想当自己是一个游侠,杀了这万恶的狗贼!” 他缓缓收了气儿,看向我:“那时舒动香劝住了我,因为她不希望我也步她哥哥一样的后程……她说我身为捕快,随意杀人,必定受到通缉,我走之后,那些原本立身干净的捕快失了庇佑,则江南的公门则更要堕落败坏了……” 他目光沉重地看了远方,看了水色迷离的天空,最后看向了我,挤出了一分笑。 “你猜——那之后的一个月,又发生了什么?” 我心情复杂地揉了揉剑柄:“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猜吧?” “确实不需要猜。” 他看向我这个小动作,恬恬一笑。 “因为一个月后,叶仙洲出外时遭到刺杀,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一种在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剑法之下。” 他看向我,目光中隐隐透出一种酸涩难言的感激。 “是你杀了他,对么?” 我挠了挠脑袋,动作有点不太自然。 他要是质问我,想抓我,这个套路的发展我还算比较熟的,可他居然用这一种带着感激欣赏的眼神看我,那我真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回想起来,难怪他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多的彩虹屁,我还以为是他天生喜欢夸人,真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他可能在暗暗地感激我…… 陈风恬笑了笑:“反正这三年来,从江南到中原,从中原到这西南边陲,有一些横行一时被保护伞保护着的人,被一个剑术高手暗杀了,有一些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人,也被杀了,但事后我去一查,总能发现这个人是有不得不死的理由的。慢慢地,我就觉得这些死者所受的剑伤虽然不同,可背后的杀人逻辑和手法却很相似,他们都被公门调查过,可最后调查都因为各方的势力交手而不了了之,拿不到证据,无法被定罪,没过多久,就被暗杀了……” 他想了想,看向我道:“我确实从未见过你,但研究了你三年,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老相识了……” 我挠了挠脑袋,笑道:“呵……谁不是呢?” 我在确定杀人目标前,当然也会等一等官方的动作,如果公门能把人拿下,那自然最好,如果他们实在太慢,或者因为上方压迫而无法抓人,那我就只能出手了。 有好几次,我杀的人还是陈风恬正在调查的目标,也难怪他会注意到了我。 所以我们虽然从未见过面,却有一种熟知彼此行事风格的了然,我叫他一声“老陈”,又有何不可呢? 陈风恬看了看我,认真道:“所以,因为你,我可以暂时相信陈影绰已真正退出接星引月阁,且这数年来他都跟着你,没有再为接星引月阁去杀人……” 我这时才觉得心肠被真正触动几分,诚挚道:“谢谢……” 陈风恬疑道:“谢什么?” 我真心道:“谢你收到举报信后,愿意去亲自查证,而不是直接把小错给逮了……” 否则以陈风恬刚刚露的那一道不知深浅的掌风,想把激斗过四个跟踪者的小错给逮了,也并没有那么困难吧? 陈风恬爽利地抬手道:“不必,就当这是我谢谢你做了一些我一直想做,但不能做,也不敢做的事。” 说完他还是目光一紧:“但你既然收了他,就要小心看护着他,我能收到举报信,证明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只怕将来你的麻烦会……” 我忽把话题一转:“别说将来了,先说说现在,舒动香舒捕头不是假扮成那个富家公子,把沈君白带走了么?那怎么还会有利家鱼铺的事?” 说到这里,陈风恬的脸上就多了一层凝重。 “我失去了和她的联系,她的几个护卫朋友,也被发现躺倒在了几个幽僻的巷子里,受了伤,暂时无法说话……” 我眉心一震:“你的意思是说,她,她难道也……” 陈风恬的一双剑眉立刻迎风而起,咬紧了一双细碎渐冷的牙,宽厚的手掌立刻拍在了那水缸的边缘,震得脖颈间带的药葫芦一动一晃,腰间的系带更是叮铃作响,犹如隐含着某种难言的愤怒和忧虑。 “我无法确定她的下落,但秋生露留下来的信没提到她。也许,她设法逃出,未曾落到那人的手里……” 最好是这样,否则结果我都不敢想象。 我又道:“这信也很奇怪,我一开始以为这信是给我的……可是现在想想,上面没有指名道姓说是给我,如今看来……它也有可能是给你的。” 陈风恬道:“你觉得这也可能是针对我的局?” “你抓的人那么多,你得罪的人可不比我少。” 我吐槽完,又看了看那作为埋伏地的水缸。 “刚刚的偷袭,不就是想让我误以为你要杀我,然后逼我出手,和你斗杀起来么?” 陈风恬笑道:“脾气这么大的聂老板竟没顺着别人的挑拨发脾气来杀我,可真是意外啊。” 我怎么觉得一把话说开,你就有点吊儿郎当的欠揍感?你能不能继续保持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夸夸陈的人设啊? 不过,我在想,要不要把莫奇瑛的分析给他透露个一星半点,虽然莫奇瑛的怀疑不算全对,但也有几分是对的,秋生露这一系列案件背后,确实可能存在公门人刻意压下案件、消减线索的缘故…… 我刚这么想,我和陈风恬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声传来! 这惨叫听着怎么这么熟悉? 我俩都未来得及对视一眼,就一个塞一个地飞掠过去,如一豹一虎般跳墙穿檐,到了那惨叫的地点,发现几个衙役也早早到了那儿,地上只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 几个小捕快都有点吓坏了,陈风恬只冷静安慰道:“怎么回事儿?这是谁的血?” 小捕快本来支支吾吾,被陈风恬这么一说就稍微冷静了下,有些悲痛和愤怒道:“这……这应该是莫捕头的血!” 原来他们方才和莫奇瑛一块儿查探地道,查着查着,他们抬头瞧见一道儿黑影,莫奇瑛二话不说就追了过去,几个小捕快在后面追着,却也追不上,等快要追上,就听到了剧烈的打斗声,以及莫奇瑛的一声不甘而又绝望的惨叫声儿。 到了这儿,人已经没有了。 难道是被杀以后,和那四个死去的跟踪者一样,被什么人给拖走了? 我和陈风恬当即决定顺着血迹四处查看,终于拐了几个角,在一处墙角花丛中的新鲜血迹上,看到了一张新的纸条,上面继续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 “沈君白是我的。 莫奇瑛是我的。 还有一个也会是我的。 三日后,白骨坡一见。 秋生露留书。” 陈风恬面色沉重道:“居然连老莫也抓了,这封信是给我的……” 未必吧? 我却眉头一皱,无奈道:“这个人极其擅长操纵人心,他让莫奇瑛怀疑上了你,因此不够信任你,才让他落了单,被抓了……” 而且这家伙还胆子大到约见在白骨坡? 是调虎离山呢,还是真敢摆着局让人跳? 不过话说回来,这信上说的“还有一个”是谁? 不应该和上份书信一样,说“你会是我的”嘛? 我正这么想,忽然听得后方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就看见梁挽急匆如掠风一般奔了过来,到了我身边,仔细且担忧地看了我全身上下,又瞧了陈风恬,眼见我们二人无事,才松了口气。 他松了口气,我却紧张起来。 “挽挽,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儿?” 梁挽一愣,仿佛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沾带的血从胸口泼洒到了腰腹,然后我才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对他的称呼已这样亲昵了,刚想说点什么,我就见陈风恬那双观察细致的眼已看了过来,我就咽下了话,只用眼神催着梁挽。 梁挽只眉目温婉道:“这些并不是我的血,小棠……” 嗯? 他欲言又止,似乎是害怕我的什么反应,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动作在极力地安慰,言语却仍要给出真相。 “这些血……是寇子今寇少爷的。” 哎? 哎!!?? 我下意识地急切道:“寇,寇子子今小王八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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