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尘雪虽然表情没多大变化,但他几乎算得上吃惊,甚至快速地眨了几下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若是不愿,也便罢了。”司故渊又道。 “不是……”医尘雪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这已经不是他愿不愿意帮忙的事了,重点该是,只这么一件小事,值得这人露出那种凝重的神情来么? 欲言又止半天,竟只是一句“我没有去处”。 “道长,你再把话讲细点,我没听明白。” 显然,医尘雪不太想接受这个事实。 司故渊平静道:“受人之托,事未成,拿不到酬金。这点道理,三岁的孩童也该明白。” “……” 这下医尘雪真的无话可说了。 “所以,”医尘雪并不想亲口承认自己听到的,停了一瞬才继续确认,“道长,你是想说,你身上没有没有钱物,所以才没有去处?” 司故渊没正面答话,只道:“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目光微沉:“或者说,你并不想帮我。” 医尘雪实在无奈:“……也不是。” 司故渊:“那便是愿意帮我。” “……” “道长,”医尘雪还是要问清楚,“你是傀师。” 傀师在东芜最受尊崇,哪怕是一个傀术平平无奇的,因着傀师这个名号在,也会受人接济。许多大家族会请这些人做客卿。 像椿都的裴家,门中弟子皆是剑修,客卿却大都是傀师。 东芜谁都能因为钱物劳心劳力,却唯独傀师不会。 正因如此,司故渊说他没有去处,医尘雪实在无法理解。 但这位道长非要他理解。 “凡事有例外。” 嗯……说的也有道理。 医尘雪无话可驳。 “那么道长,是什么样的例外,方便细说么?” 司故渊看着他,轻闭了下眼,道:“不方便。” 医尘雪张了唇,却还是无话可说。 他不禁想,他这是给自己招了位神仙,还是位他奈何不得的神仙。 他们到司家时,司兰卿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被青月扶着下马车,眼眶还是红的,估摸着是在车上又哭了一回。 医尘雪多看了两眼,站在原地走了会儿神,转头时正对上某位没有去处的傀师。 傀师的视线带着打量,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道长看我做什么?” “别做蠢事。”司故渊道。 这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且不是什么好话,医尘雪本该生气,但他却只是愣了一瞬,才状似疑惑道:“什么?” 司故渊郑重道:“凡事皆有因果,妄图去触碰天道,对你没有好处。” 医尘雪左边肩颈忽然疼了一下,他按在手炉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眉心也跟着蹙了起来。 “道长,究竟是你修了卜术,还是我修了?” 傀术万千,最为接近天道的便是卜术这一旁支,修习卜术的人最初其实有个区别于傀师的名字,唤作命仙。 一眼窥命格,一念动生死。 凡人生生死死,常有求于命仙,妄图知晓自己的命格,避开灾祸的人比比皆是。命仙只要遵循天道,在天道允可的范围内,有时便能为凡人留下后路。 因而人人供奉命仙,视其为神佛。 不过,自千年前有位命仙触了天道之后,命仙这一脉便逐渐没落了。就连“命仙”这个名字也被后人遗忘,归成了傀术的旁支。 但无论这一脉如何衰颓,哪怕过了千年,也没有人比命仙更知道,天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而命仙之中,没有人比医尘雪更知道,触及天道的后果。 但这位素昧平生的道长,已经是第二次在卜术上对他做出警示了。 偏偏这样的警示,医尘雪总是难以反驳。即便反驳,对方也能轻易就瓦解他的话术。 就像现在,司故渊看他的眼神依然平静,在气势上就已经胜过他。 “你修了卜术,并不意味着时刻清醒。” 点到即止,司故渊没再说别的。 医尘雪默了片刻,才跟着进了司家。 *** 拜别司家时,司兰卿说要谢他,同他单独说了几句话。 “先生,这次多有劳烦,本不该让先生受累,与我们一同去陈家。爹娘也同我说过,先生不喜拜见,但那位道长说,亲谢才足以表诚意,我也觉得该是如此,这才让道长去请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医尘雪细细琢磨了这些话,道:“无妨,姑娘的心意我知晓了。既有别的事,便一并说吧,日后兴许就没有机会了说了。” 倘若只是平常拜谢,犯不着需要屏退旁人,单独与他说,想来多半是为了陈家那位二公子。 “先生……当真慧眼。”司兰卿本不好开口此事,现如今医尘雪主动提及,已是给了她顺着话问的机会,她心里是感激的。 “先生能看人命格,可否告知我,他……今后会怎么样?” 在马车上时,她身边的丫头已经同她细说了陈宣失心疯的模样,她虽心中有恨,却还是难以放由他自生自灭。 “司姑娘,你这般放不下从前,倒是枉费我救你一场了。”医尘雪说的话不好听,语气却很轻。 司兰卿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自惭着垂了眼。 “是我对不住先生了。” 医尘雪微微叹了口气:“天地有规矩,我能窥人命格,却不能将命格告与旁人。他往日如何,与你不相干,他自己的因,何必要你替他受果?” “我……”司兰卿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医尘雪眼底的淡漠,又低了眉眼,“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我无别事了,先生慢走。” 她向医尘雪行了个礼,半垂的眼眸里满是悲伤。 医尘雪想起初来司家那日,她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半只脚都入了鬼门关,现如今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却又惹了满身的愁丝。 前前后后,为的都是陈宣。 医尘雪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前面司故渊正倚着月洞门的一边,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他停了脚步,没再往前走,就那么站在原地没动。 司兰卿还在低着头兀自伤神,司故渊则是偏脸看了过来。 这么等了一会儿,见医尘雪还是没有抬脚的意思,司故渊眉心微动,稍微侧了身。 “司兰卿。”医尘雪转过身来,忽然叫了一声。 没有客客气气地称“司小姐”,或是“司姑娘”,而是叫了名字。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司故渊便变了神色,一眨眼便到了石子路的另一头,原地只余下衣摆的残影。 傀术庞杂,其中却只有卜术必唤人名。 而命仙郑重其事唤一个人的名字,是为其降下警示。 但这份警示,极有可能触及天道。 司故渊张了唇,似是想要拦住些什么,但为时已晚—— 他听见医尘雪略微冷淡的声音,落在青白暮秋里。 “他不堪托付,不是你的良缘。” 司故渊没来得及叫出口的那一声,唇形是个“医”字。
第27章 误会 五步之外,司故渊住了步子,伸出去的手也跟着衣摆一同落下。 医尘雪走过来时,他并未等,眉间也并不平展,转身径直往前去。 但他走得不快,与医尘雪的距离总是停在五步之内。医尘雪瞧着前面总有人,也没有叫人停下来等他。 “先、先生!” 后面突然有人叫他。 医尘雪回头,见那个叫青月的丫头正站在回廊拐弯处,隔着雕花栏杆望他。 医尘雪往司故渊的方向看了眼,见他停了脚步,才换了个方向,掀了外侧的挡帘下了台阶,绕了近路过去青月那边。 他们中间隔了围栏,距离算不上近。 “何事唤我?”医尘雪看着她问。 “我……”她不知是在犹豫什么,几次抿唇才终于开了口,“我代我家小姐,谢谢先生了。” 医尘雪笑了笑:“你家小姐已经告过谢了。” 司家夫妇亲谢了他,司兰卿也是当面谢了他,犯不着他人都要走了,还让一个丫头特地出来再谢一遍。 医尘雪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我……”青月低了头,好半天才鼓起勇气看向医尘雪,“先生……其实,是我自己有话要同你说。” 医尘雪点了下头,为了不吓着人家姑娘,声音比平时还要轻些:“说吧,我听着呢。” “我、我说这些话,先生或许会觉得荒谬……”她绞着手指,却没避开医尘雪的视线,“那日在小姐房中,是我第一次见先生,可是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我却觉得先生很亲切。” “我胆子小,同先生一起的那位公子……有些吓人。可那日我说了许多话。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看着先生,就没那么害怕了。我说的这些,先生定然觉得我是胡乱说的。但是先生,请你信我,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真的,没有骗你。” 怕医尘雪不信,她反复强调着,眼也不眨地看着医尘雪。 “我信你说的。”医尘雪说,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下也强调道,“真的,我都信。” 青月紧绷的肩颈终于放松下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医尘雪笑了。 “先生,谢谢你。” 这声谢不是为了她家小姐,而是为了她自己。从见医尘雪的第一刻起,她就觉得该对这人说声谢谢。 至于谢的什么,为何要谢,她其实也不知道。 只是依然庆幸,这声道谢终归没有落下。 医尘雪点了下头,受了她的谢。 “回去吧,好好看顾你家小姐。” 等人消失在长廊折拐处,医尘雪才转了身,一抬眼便瞧见廊桥上站着的人,肩宽高身,着了一身黑衣,白色的绑腰随风扬着,冷感比这凉秋还要更甚。 若是换了别人,多半会躲得远远的绕道走,医尘雪却不然,他径直走过去,还笑。 “道长是在等我吗?” 司故渊目光扫过他唇边的笑意,一言不发。 这是又气了? 医尘雪有些摸清了这人的性子,他生气时也能察觉一二。只是他还是不知道这人气的什么。 “道长,你还在为没有去处烦心吗?”医尘雪问。 但司故渊眉拧得更紧了。 看来不是这个。 医尘雪又问:“道长,那你是冷吗?” 言罢,他将手炉往前递了递:“这个借你用用。” 司故渊有灵力,哪那么容易折在这北风里,医尘雪不过是就着手上的东西哄哄人罢了。司故渊也知道他的心思,并没接他的手炉。 “不必了。”司故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车在外面等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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